十三、凱瑟琳(1 / 3)

華盛頓—巴黎:1946

星期一上午九點正,拉裏·道格拉斯到紐約拉瓜迪亞機場泛美航空公司的辦公室報到。接待他的是飛行員領班哈爾·薩科威茨。拉裏走進辦公室門時,薩科威茨拿起他已經研讀了一段時間的拉裏飛行記錄的抄本,把它塞進了辦公桌的抽屜裏。

薩科威茨很結實,容貌粗獷,臉上有不少皺紋,顯然飽經風霜。他的一雙手很大,拉裏以前沒有見過這麼大的手。薩科威茨貨真價實的是民航事業中的一員老將,他在馬戲團飛行巡回演出盛行的年月裏開始飛行生涯,曾經為政府駕駛過單發動機郵政飛機,當過二十年的班機駕駛員,擔任泛美航空公司的飛行員領班也已經有五年了。

“我很高興你能跟我們合作,道格拉斯。”他說。

“我也很高興到這裏來。”拉裏回答說。

“盼著重登一定高度嗎?”

“誰要什麼高度?”拉裏露著牙齒笑道。“隻要對我朝雲端一指,我馬上起飛。”

薩科威茨指著一張椅子:“我先指這兒,坐吧。我喜歡和前來接替我職位的年輕小夥子們交朋友。”

拉裏哈哈笑了:“你接到通知了!”

“噢,我不會責怪你們中間隨便哪一個的。你們都是了不起的駕駛員,前途無量。你的戰鬥記錄好極了。你到這辦公室來,看到我就會想:‘假使那個笨蛋薩科威茨能當飛行員領班,他們得讓我當董事長。’你們中間不會有一個人長久當導航員的,不過是當駕駛員的跳板罷了。喔,這樣是不錯的,事情也應該是這樣。”

“你能這麼說我很高興。”拉裏說。

“不過,有一件事我要說一說。你得知道我們現在的狀況。我們是參加工會的,道格拉斯,提拔嚴格按工齡辦。”

“我聽說了。”

“還有一件事,你恐怕沒有聽說。這兒的工作很理想,進的人多,出的人少,這樣就會減慢晉升的速度。”

“我等機會吧。”拉裏回答說。

這時,薩科威茨的秘書送來了咖啡和丹麥糕點。他們兩人一麵吃一麵談,彼此熟悉了不少情況。

薩科威茨的態度很友好,很謙遜,他提的問題看來都是無關緊要的。但是,拉裏離開去上訓練班的第一節課時,薩科威茨已經摸到了許多關於拉裏·道格拉斯的情況。

拉裏走後才幾分鍾,卡爾·伊斯特曼來到了辦公室。

“怎麼樣?”伊斯特曼問道。

“可以。”

伊斯特曼盯了他一眼:我問的是你怎麼想的,薩克?”

“我們要考驗考驗他。”

“那你的看法呢?”薩科威茨聳了聳肩膀,不得不說:“不錯,這是我的看法。我覺得他是一個非常出色的駕駛員。他該是這樣的,有空戰記錄在。如果他飛上天,讓他待在一群敵機的射擊下,我想恐怕你找不到更理想的人了。問題是……”他欲言又止。

“繼續說,”伊斯特曼敦促他。“問題是,曼哈頓上空沒有那麼多敵機。我了解像道格拉斯這號人。由於某種我還琢磨不出的原因,我總感到他們的一生同危險緊緊連在一起。他們會做出驚人的事情來的,譬如像登上無法攀爬的山峰,潛到大洋的深處,或者幹出他們所能發現的其他驚險舉動。假使爆發戰爭,他們就像滾熱的一杯牛奶咖啡裏的奶油一樣都會浮到麵上來。”他繞過椅子,看著窗外。伊斯特曼站著,沒有吭聲,等他再講。

“對道格拉斯我有一種預感,卡爾。他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頭。或許他會當上我們這一艦隊中某一艘的艦長,由他掌管,他會有所成就的。但是,在內在的心理上,他不會聽輪機長、一級駕駛員和領航員的話的。特別是他能夠幹得在他人之上時,尤其如此。”他轉身麵對著伊斯特曼,“奇怪的是,他很可能會當上的。”

“你的話使我感到不安。”伊斯特曼說。

“我也如此。”薩科威茨承認說。“我想他不會——”他停住了,搜尋適當的表達詞彙,“待得長的。隻要跟他談談,你就會感到他身體裏有一包炸藥,一直裝到屁股尖,隨時都會爆炸的。”

“那你準備怎麼辦?”

“我們正在采取措施。他要去訓練班,我們會派人跟在他後麵。”

“也許他訓練不過關。”伊斯特曼說。

“你對這幫家夥了解還不夠。他會在訓練班裏獨占鼇頭的。”

薩科威茨的預料果真不錯。訓練項目包括四個星期的地麵訓練,再加一個月的飛行訓練。由於受訓者都是有經驗的飛行員,有多年的飛行經曆,所以課程的目的有兩個:一是比較快地通過下列這些科目:導航、無線電收發報、通訊聯絡、航圖識別和儀表飛行,使受訓者溫習過去的工作,並且明確找出他們可能具有的各種弱點;另一個目的是讓他們熟悉將來他們要使用的各種新設備、新儀器。

儀表飛行在一架專用的連杆教練機內進行。這實際上是一個飛機駕駛艙的模型,固定在一個可移動的底座上,能夠使艙內的駕駛員讓飛機做各種動作,包括失速、翻筋鬥、俯衝和橫滾。駕駛艙的上方蓋著黑色的機罩,駕駛員隻能摸黑飛行,全靠麵前的儀表。教官在教練機外麵向駕駛員下達指令,告訴他麵對著強大的風速、暴風雨、高聳的山峰和其他各種可以想象得出的類似險情時怎樣使飛機起飛和降落。大多數初出茅廬的飛行員跨進連杆教練機時,都信心十足,但是他們很快就發覺這架小小的教練機操縱起來比原來預想的要困難得多。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小艙內,一切知覺都和外界隔絕,有一種可怕的感覺。

拉裏是一個有天賦的學生,秉性善於模仿,上課時注意力集中,教給他的每一件東西都一點不漏地吸收了。布置的家庭作業他都做,而且做得很好,很細心。他沒有一點兒不耐心,坐不住或厭煩的跡象。相反,他是各項課程中求知欲最強的學生,學習成績也最優秀。拉裏感到新鮮和生疏的唯一領域是DC—4之內的那一套儀表和設備。DC—4是一種瘦長的、圓溜溜的飛機,裏麵的裝備在大戰爆發前還沒有問世。拉裏花了不少鍾點察看這種飛機的每一英寸的金屬片,研究它是怎樣裝配起來的和完成各種機能的方式方法。晚上,他全神貫注地鑽研DC—4的十多種操作手冊和維修說明書。

有一天晚上,已經快過半夜了,別的受訓者早已離開了飛機庫,薩科威茨無意中發現拉裏在一架DC—4飛機裏,躺在駕駛艙的地板上,仔細觀察著線路的接線方法和走向。

“聽我說,這個婊子養的要把我的差事搶走了。”第二天上午薩科威茨告訴卡爾·伊斯特曼說。

“照他這樣下去,倒真有可能哩。”伊斯特曼笑笑說。

八個星期結束時,舉行了一個一般性的畢業典禮。凱瑟琳得意地飛抵紐約,準備出席拉裏接受導航員職務徽章的儀式。

他盡量把這枚徽章說得微不足道:“凱茜,這個無聊的玩意兒不過是一塊小布片,他們給了你,讓你不要忘記登上駕駛艙時你該幹什麼。”

“噢,不,你不,”她說,“我跟領班薩科威茨談過了,他說你非常好。”

“那個笨驢般的波蘭人知道什麼?”拉裏說,“我們去慶祝一番吧。”

那天晚上,凱瑟琳、拉裏、拉裏的四個同學和他們的妻子到五十二號街東段的二十一俱樂部吃晚飯。休息廳裏人很多,服務員領班對他們說,沒有預訂過的話就沒有桌子了。

“滾他媽的,這個鬼地方,”拉裏說,“我們到隔壁的圖茨肖爾餐廳去。”

“等一下,”凱瑟琳說。她走到服務員領班跟前,請他找一下傑裏·伯恩斯。

隔了一會兒,一個又瘦又矮的男人踏著雜遝的腳步來了,他那一雙灰眼睛裏流露出探詢的神色。

“我就是傑裏·伯恩斯,”他說,“有什麼事嗎?”

“我丈夫和我,還有幾個朋友,”凱瑟琳解釋說,“總共十個人。”

他搖起了頭:“對不起,除非你們預訂了……”

“我是威廉·弗雷澤的合夥人,”凱瑟琳說。

傑裏·伯恩斯責備地看著凱瑟琳:“你為什麼不早說?請等一刻鍾,好嗎?”

“多謝。”凱瑟琳感激地說。

她走回到他們一夥人站的地方。

“奇跡!”凱瑟琳說,我們有桌子了。”

“你怎麼搞到的?”拉裏問。

“那很簡單,”凱瑟琳說,“我提了一下比爾·弗雷澤的名字。”她看到了拉裏眼神的微小變化。“他常到這裏來,”凱瑟琳繼續快速地說,“他向我說過,假使我有機會到這兒來,找不到桌子的話,隻要說一下他的名字就可解決了。”

拉裏轉向其他人,說:“我們走吧,這裏是大亨待的地方。”

他們一夥人朝門口走了去。拉裏朝凱瑟琳說:來吧?”

“那還用說,”凱瑟琳躊躇地答道,“我要跟他們講一聲,我們不……”

“跟他們廝混去,他媽的,”拉裏大聲說。“你來還是不來?”

周圍的人都調轉頭來看著。凱瑟琳感到臉上一陣熱辣辣的。

“好吧。”她說。於是,她跟著拉裏走出了門。

他們到了六號大道一家意大利餐館,吃得很不痛快。表麵上看來,凱瑟琳像平常一樣,似乎沒有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但是,在她的內心,怒火一團。拉裏那種孩子般的舉止和在公眾場合讓她丟臉,使她十分生氣。

他們到家後,凱瑟琳默聲不響地徑自走進了臥室。她脫了衣服,熄了燈,就上床睡了。不久,她聽見拉裏在起居室內衝著飲料。

隔了約摸十分鍾,他跑進臥室,把燈開了,走到床跟前。“你準備做貞女了?”他問。

她坐了起來,怒火迸發了出來。“不要總是那麼逼人的樣子,”她說,“你今晚的言行是不可原諒的。什麼東西鑽到你頭腦裏去了?”

“就是那個鑽到你頭腦裏去的家夥。”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什麼?”

“我講的是十全十美先生——比爾·弗雷澤。”

她看著他,不明白他的話:“比爾除了幫助我們以外,別的什麼也沒有做。”

“你敢打賭嗎?”他說,“你的業務全靠他,我的工作也是靠他。現在,沒有弗雷澤的許可,我們連在飯館裏都坐不到位子。嗯,他每天夾著我的脖子,我可受不了。”

使凱瑟琳大為震驚的倒不是拉裏說的話的含意,而是他說話時的語氣。他的語氣裏充滿著挫折和軟弱無力,這使她第一次意識到他是受著怎麼樣的折磨。當然,這是可以理解的。他度過了整整四年的戎馬生涯,回家來發現自己的妻子同她從前的相好合夥做生意。而且,更加糟的是,假使沒有弗雷澤助一臂之力,他恐怕到現在還找不到工作。

凱瑟琳一麵看著拉裏,心裏一麵思忖:這是他們共同生活的轉折點了。如果繼續在一起生活下去,不使它破裂,就要把他放在首位,放在她的工作之上,她的一切之上。凱瑟琳好像第一次真正了解了拉裏。

拉裏似乎猜到了她想的是什麼,悔悟地說:“對不起,今天晚上我像一個可惡的王八蛋。可是,我們找不到座位,你提到了弗雷澤的魔術般的名字,座位一下子有了。我就——就突然變得那個樣。”

“我也對不起你,拉裏,”凱瑟琳說,“我以後決不會再對你這樣了。”

於是,兩人擁抱著,拉裏說:“請你一直不要離開我,凱茜。”

凱瑟琳緊緊地依偎著他,說:“我不會離開你的,親愛的,永遠。”

拉裏第一次就任導航員的職務是在147定期客機上,由華盛頓飛往巴黎。每次飛行之後,他在巴黎停留四十八小時,然後返航,在家裏住三天,再出航。

有一天上午拉裏打電話到凱瑟琳的辦公室,他的聲音很激動:“喂,我給我們倆找了一個著名餐廳,你有時間去吃飯嗎?”

凱瑟琳看了一看桌上一堆廣告畫的版麵設計,這些都得在中午以前審閱完並且發出去。“行。”她說,不顧一切了。

“一刻鍾以後我開車來找你。”

“你不能走!”她的助手露茜亞哀求道,“如果我們今天不把廣告宣傳活動計劃交給施托伊弗桑特,他要發脾氣了。”

“等一等吧,”凱瑟琳說,“我要和丈夫一起去吃午飯。”

露茜亞聳了聳肩,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我不責怪你。萬一你對他厭倦了,能告訴我一聲嗎?”

凱瑟琳笑了:“你太老了。”

拉裏在凱瑟琳辦公樓的門口把她招呼上了車。

“我把你一天的計劃都搞亂了吧?”他淘氣地問。

“哪會呐。”

他哈哈笑了:“那些模範經理都要嚇得中風了。”

拉裏把汽車駛向飛機場。

“餐廳還有多遠?”凱瑟琳問道。下午從二點鍾開始,她還有五個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