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諾艾麗和凱瑟琳(1 / 3)

雅典:1946

拉裏和諾艾麗在拉菲那的別墅裏,連續三個月,一切稱心如意,過著絕頂好的、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妙不可言的日子像變魔術般一天挨著一天,陽光明媚,天空中萬裏無雲。在工作時間內,拉裏幹著他熱衷的工作——飛行;有空時,他到拉菲那去同諾艾麗住上一天,或一個周末,或整整一個星期。起初,拉裏擔心那樣的安排會變成一副重擔,把他拖入他討厭的那種家庭生活中去;但是,隻要他一看到諾艾麗,就著了迷,因而他開始急切地盼著能和她待在一起的時刻。有時,諾艾麗突然要和德米裏斯外出旅行,不得不取消一次周末的時候,拉裏就單獨一人待在別墅裏,發覺自己生氣了,吃醋了,腦子裏閃現著諾艾麗和德米裏斯在一起的情景。隔了幾天,他又去別墅時,諾艾麗見他那急渴的樣子,感到很吃驚,也很高興。

“你想念我了。”她說。

他點點頭:“想得要死了。”

“很好。”

“德米裏斯怎麼樣?”

她猶豫了一下:“老樣子。”

拉裏發覺到她的躊躇:“怎麼了?”

“我考慮了你說過的事。”

“什麼?”

“你說過你恨偷偷摸摸,像一個犯人一樣怕見人麵。我也恨。不管什麼時候,康斯坦丁在我身邊,我就想跟你在一起。我曾經向你說過,拉裏,我要你的全部。我意思是指我不希望同別人合著占有你。我要你跟我結婚。”

他驚異地凝視著她,沒有防備她說這話,一時手足無措。

諾艾麗也在看著他:“你要不要跟我結婚?”

“你知道我要的。可是怎麼結婚呢?你一直不停地跟我說,萬一德米裏斯發現我們的事,他會幹出什麼什麼事來。”

她搖搖頭。“他發現不了。隻要我們聰明機靈一些,安排得周到一些,他不會知道的。我不是他的財產,拉裏,我可以離開他。對此他毫無辦法的。他自尊心太強,不會來阻止我在這一問題上的抉擇。隔一二個月以後,你把工作辭了。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彼此單獨走,也許到美國去吧。我們在那裏結婚。我錢很多,一輩子也花不完。我給你買一個有執照的航空公司,也可以買一所飛行學校,或者隨便什麼你喜歡要的東西。”

他站著,默默地聽著,同時心中權衡著得失。講到“失”,他能失去些什麼呢?一個下賤的飛機駕駛員的職務。一想到自己擁有飛機,自己辦航空公司,一股清冽的泉水流過全身,真太愜意了。他自己將有改裝的B-25型轟炸機,甚至也許會有問世不久的DC-6型飛機。四台星形發動機,八十五位乘客。還有諾艾麗,是的,他需要她。老天,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

“我妻子怎麼辦?”他問。

“跟她說,你要離婚。”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會同意。”

“不要用要求的口氣。”諾艾麗回答說,“用直截了當的命令的口氣說。”她說話中包含著一種斬釘截鐵的、不可改變的語調。

拉裏點頭同意說:“好吧。”

“你不會後悔的,親愛的。我保證。”諾艾麗說。

對凱瑟琳來說,時間已經失去了與人的生理機能聯係在一起的節奏;她已陷入時間的混沌狀態,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了。拉裏幾乎不回家來了。因為再也沒有勇氣尋找任何借口和麵對旁人,凱瑟琳早已停止了會客訪友。帕普斯好幾次想來找她,但是最後都沒有敢。她發現自己隻能夠用間接的方法處理一些事情和跟旁人聯係:打電話、寫信和拍電報。要是麵對麵講話,她好比石頭一塊,言語像打石取火時濺出的火星四散飛走了,盡是枉費心機。時間帶來了痛苦,朋友也帶來了痛苦。凱瑟琳找到的唯一能緩解痛苦的方法是喝酒以後昏沉沉的忘卻一切的狀態。啊,酒這東西真奇妙,它可以抑製痛苦,鈍化挫敗後的尖厲刺痛,使受到殘酷的社會現實打擊後的其他人們溫和柔順一些。

凱瑟琳初到雅典的時候,她和威廉·弗雷澤經常通信,交流新聞,使彼此對共同的朋友和敵人的活動能夠隨時了解。然而,自從她同拉裏的種種問題發生以後,她沒有心思再給弗雷澤寫信了。最近的三封弗雷澤的來信還沒有回,其中一封信連拆都沒有拆。在她已經陷入的自憐的微觀世界以外的任何事情,她簡直沒有能力來處理了。

有一天,凱瑟琳接到了一封電報,看都沒有看,就扔到桌子上了。

一個星期以後,門鈴突然響了,來的是威廉·弗雷澤。

凱瑟琳呆呆地看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比爾!”她帶著沙啞的聲音叫道,“比爾·弗雷澤!”

他正要開始說話時,凱瑟琳發現他眼睛中興奮激動的神情變成了別的東西,變成了吃了一驚和受了震動的神色。

“比爾,親愛的。”她說,“你到這裏來做什麼?”

“我有業務上的事到雅典來。”弗雷澤解釋道。“你接到我的電報沒有?”

凱瑟琳向他看著,在腦海裏搜索著。“我不知道。”她最終說。

她把他引進起居室,室內舊報紙亂七八糟,煙灰缸裏塞滿煙蒂,碟子裏殘存著吃剩的食品。

“對不起,這房間這麼一塌糊塗。”她說,含意不清地揮了揮手,“我一直很忙。”

弗雷澤憂心忡忡地打量著她。“你身體好嗎?凱瑟琳?”

“我?真是難以相信。喝一點兒怎麼樣?”

“才上午十一點鍾。”

她點點頭。“對。你全對。比爾。喝酒是有點太早了。跟你說實話,要不是歡迎你到這兒來,為你洗塵,我才不喝呢。你是整個地球上會使我在上午十一點鍾喝點酒的唯一的一個人。”

弗雷澤驚愕地瞧著凱瑟琳跌跌撞撞地走到飲料櫃前,她給自己倒了一大杯,給他倒了一小杯。

“你喜歡喝希臘白蘭地酒嗎?”她一邊問著,一邊把他的一杯遞給他,“我過去討厭這玩意兒,不過你會習慣的。”

弗雷澤接過酒杯,把它放了下來。“拉裏在哪裏?”他輕輕問道。

“拉裏嗎?噢,好心的老拉裏飛到一個人的地方去了。你知道,他給世上最有錢的一個人幹活。德米裏斯擁有一切東西,包括拉裏。”

他又仔細觀察她一會兒:“拉裏知道你喝酒嗎?”

凱瑟琳把酒杯砰的一聲放下,搖搖擺擺地站在他麵前。“你問什麼,拉裏知道我喝酒嗎?”她氣憤地追問道,“誰說我喝酒了?隻不過是慶祝重見一個老朋友,你不用攻擊我!”

“凱瑟琳,”他開口說,“我真……”

“你認為你可以隨便跑到這裏來指責我是一個酒鬼嗎?”

“我真傷心,凱瑟琳。”弗雷澤痛苦地說,“我想你需要幫助。”

“喔,你錯了。”她反駁道,我不需要任何幫助。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我自己——我自己……”她在尋找適當的字眼,最後不得不承認無能為力。“我不需要任何幫助。”

弗雷澤看了她一會,說:“現在我得去出席一個會議。今晚跟我一起出去吃晚飯吧。”

“行。”她點點頭。

“那好,我八點鍾來找你。”

凱瑟琳目送比爾·弗雷澤走出門外後,以不穩定的腳步走進了臥室,慢慢地打開了盥洗室的門,對著門後的鏡子照了起來。她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無法相信所看到的映像,料必鏡子在跟她搗鬼。

在表層下麵,她仍然是父親溺愛的嬌美的小姑娘;仍然是在一家汽車旅館裏跟羅恩·彼得森在一起的年輕的女大學生,聽見他說“我的上帝,凱茜,你是我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姑娘”;還有比爾·弗雷澤,摟著她說“你真漂亮,凱瑟琳”;還有拉裏,他也說:“保持你這美麗的容貌,凱茜,你太標致了。”

她一麵追憶著過去的經曆,一麵端詳著鏡子裏照出來的人像,用嘶啞的聲音大聲說:“你是誰?”於是,鏡子中那個悲傷的、憔悴的、談不上有什麼姿色的女人哭了,又空虛又絕望的淚珠從汙穢的一副醉相的臉上滾了下來。

隔了幾個小時,門鈴響了。她聽見比爾·弗雷澤的聲音叫著:“凱瑟琳!凱瑟琳。你在家嗎?”

接著,門鈴又響了一會。後來,叫喊聲停止了,鈴聲停止了,室內更顯得空虛冷漠,隻有凱瑟琳和鏡中的陌生人孤零零地待在一起。

第二天上午九點鍾,凱瑟琳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到了帕蒂西昂街。醫生的名字叫尼可迪斯,是一個高個子男人,長得粗壯結實。頭上的白頭發又長又密,亂蓬蓬的,一點不修邊幅。他的麵孔看起來很聰穎,目光慈祥,態度隨和,沒有一點長者的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