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二(1 / 2)

十五歲的王漢元走在山路上。他新剃了個白菜幫子頭,青一色的夾襖夾褲,紮著綁腿,腳蹬一雙前邊帶鉤的踢倒山鞋,很利索的樣子。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沂蒙山裏的買賣人特別是那種學徒的小徒弟或推腳的小腳力差不多都是這身打扮兒。走在他前邊兒的是個三十多歲的人,戴著氈帽,穿著長袍,背著搭鏈,搭鏈上寫著“陳記糝館”。王漢元跟在那人的身後,眼睛緊盯著那個“糝”字。那個字隨著褡褳一左一右地晃,他的眼珠就一左一右地轉,三轉兩轉,一不注意一下摔倒了。那人回過頭來問他:“怎麼了?摔疼了吧?”

他爬起來拍打拍打衣服:“沒、沒事兒。”

“到了我那裏,在街上走的時候別這裏那裏地胡亂撒摸,記住了?”

他鼓嘟一下嘴:“記住了。”

那人是王漢元的姑夫,叫陳敬堂,在東裏店開糝館。東裏店離釣魚台三十裏,乃一古鎮。鎮中有一條寬闊的東西長街,約三裏許。兩旁商店、飯館林立,最有名的為“元興”、“大興”、“同興”、“天興”及“彙豐和”,號稱五大商號。又有稅務局、警察分局、區公所及縣警備隊駐軍,戰前即有“沂水二衙”之稱。前不久國民黨省政府臨時遷至此處,鎮內更是人員驟增,商賈雲集,生意興隆。是時,又有“小濟南”之稱。陳記糝館乃一小吃,雖夠不上商號一級,買賣卻不錯。陳敬堂兩口子忙不過來,幾次捎信讓王漢元去幫忙,小東西始終沒羅羅兒。他對那兩口子沒好印象。他先前跟著大人到東裏店趕山會,曾去過他們家。可每次去,他姑總要泡一大盆糧食讓他推磨磨做糝用的麵糊子。小東西最不喜歡推那玩意兒,三轉兩轉就轉暈乎了。那兩口子還特別摳兒,他推半天磨連個零花錢也不給,吃飯的時候那兩口子還總要因為什麼事兒吵上幾嘴。他後來再到東裏店趕山會就不去他姑家了。

陳敬堂此次親自來請小漢元去幫忙,答應正式收他做學徒。陳敬堂說起話來喜歡唉聲歎氣,他說是:“唉,看樣子我這輩子不會有孩子了。”那神情好象他生不出孩子來與他們有關係,同時也讓他們意識到小漢元去學徒的意義。漢元的爹娘見他說得懇切,也巴不得孩子能有個好前程,雖知道這兩口子比較摳兒,可畢竟是他親姑,且離家不遠,遂答應了。小漢元卻要命也不同意,他說是:“你那個磨我推不了。”

陳敬堂說:“我早買上小毛驢了,還用得著你推呀?”

“在你家吃頓飯,你看你們那些動靜兒!”

“唉,你姑就是那麼個人,你還不知道?”

漢元的爹則說:“跟誰說話呢這是?你個兔崽子,毛病還不少哩!兩耳巴子搧得你不知道姓什麼!”

這麼的,小漢元即跟來了。

陳敬堂還真是買了個小毛驢。不用推磨了,吃飯的時候那二位也不作古作怪了,小漢元即覺得這學徒的待遇還不低,生活不難做。但需割草喂毛驢或將它牽出去放。小漢元每天就要麼到北山上去割草,要麼牽著毛驢到鎮南的沂河邊兒上放。

他到沂河邊去放毛驢,認識了“同興”染房的何氏三姐妹。那三位幾乎每天都要在那裏涮洗剛剛染過的布,一個個褲腿兒挽得高高的,擺布的動作很專業,一甩就出來好幾個波浪形的圓弧,太陽一照,有彩虹的效果。其實那布大都是青的或藍的,將半邊沂河及其下遊的一截染得黑龍江似的。何氏三姐妹當然都長得不錯,胳膊很白,腿很圓,估計是長期染布的緣故,皮膚呈鴨蛋青色。年齡也相差無幾,王漢元好長時間沒弄清誰大誰小的次序。她們一邊擺布,一邊嘻嘻哩哩。待將布涮完,就晾到河邊樹林裏預先扯好的繩子上。遠遠望去,那一片樹林就跟搭了帳篷似的,透著一種神秘。等著那些布晾幹的功夫,她三個不一定都在那裏,往往隻留一個或兩個。小漢元在附近放毛驢,那經常被留下的一個就主動跟他打招呼:“哎,小放驢的,你是哪頭兒的?”

東裏店很大,同在一個鎮上不一定認識;且東西長,南北短,互相問起來就問是哪頭兒的。小漢玩卻覺得不怎麼好聽,還哪頭兒的,跟通腿兒睡覺似的。她管他叫小放驢的也有點別扭,不如小放牛的或小放羊的聽上去順耳:“你管我哪頭兒的幹嘛?反正不跟你一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