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必拓是活在我身邊的第一異類。每到禮拜五他就撒下手中所有的活,之後驅車離開這個素以“人居”著稱的休閑城市,一直要把車子開進城市極度邊緣的一個山坳。那裏陰森恐怖,在兩座大墳山的坳地之間,80年代末曾經出土了宋代的官窯,後來考古學家發掘確定那裏就是古代官窯的原料采掘場以及燒製場的遺址,政府設置了專人在那裏看管遺址,所以閑人是很難在非開放日進去的,更別說是要住進那裏。可是他曾經不無自負的說過:“隻要是錢能解決的問題,那就絕對不是問題。”
事實正如同他所言的,賺到第一個一百萬後,他悄悄的住進了距離遺址中心大概五十米開外的一座被廢棄的死亡小教堂裏。我第一次去的時候,在踏進教堂的瞬間,便覺得仿佛扣開了厚重的死亡之門,隨後而來的是來自於自己靈魂深處的巨大的悲憫所激起的沉重憂傷,一如永久黑夜的重量。我問過他這裏究竟有沒有陽光。
他告訴我:“當太陽在天的西南,大概以與地平線呈三十五度角照射的時候,坐在教堂門口,你可以盡情的享受那一米陽光。”
教堂破敗得很,四周除了人踩踏出來的幾條似乎是小路的路,幾乎全是叢生的雜草,即使是歐陽必拓這樣正奮鬥在人生的激情歲月裏的人,看著這一切也忍不住感歎“人生要離散,芳草連著天邊長”。那是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也意味著我們即將要麵對的離別,不過我記得碧波生清的下一句是他在沉默了許久之後,大聲說的:“人間處處盡是峰回路轉。”
教堂外是個小型停車場,僅能容量數輛小車。在草叢間有一塊石碑上隱約刻著“帝國主義的曆史罪證”幾個紅色大字----我猜最初應該是嬰兒血紅色的,如今褪色了,卻仍毫不吝嗇的流淌著曆史的頹廢與悲涼。碑文,在抹去重灰的石碑上一刀一刀深刻著帝國主義以辦聖嬰院的名義殘殺中國嬰孩的史實。但塵埃終在歲月裏悄然落定,讓過去的荒蕪、虛幻、遙遠,甚至忘懷。
歐陽必拓叫我等在外頭,開車出來迎我,他的車廂裏有著濃重的汽油味和乳酪味。車子在荒蕪之間行駛,偶爾鳴的幾下破碎喇叭聲如同一隻易拉罐被捏扁又被踢到馬路中央的聲響,不過這時候有他在,我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因為有一年多不見,我們並不像在電話裏聊天那樣自然,老實說,當著他的麵我甚至不敢抬頭。果然我等來了他的說話,“教堂裏的器物被我進行了資產置換或者重組,現在裏麵可以蕩秋千、讀書,甚至可以在牛皮紙上給心愛的人留言,當然我一般會寫在牆紙上麵,還有屋後有桂花樹、廢井,和我用石頭砌起來的棋桌。”
我抿著嘴還有一些拘束,我怕若像以前那麼任性的話隨時會激怒他,這兩三年裏在他身上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尤其是心愛的老女人棄他而去之後,我怕他的性情有所大變。我小心翼翼的伺候著,又不無大膽的去侵略他靈魂上敏感的地帶,我說:“我沒有才華把資產重組和秋千、讀書和心愛的人聯係起來。”
“張家大小姐好像還有一些過去的後遺症呢。”他歎了一口氣。我很習慣就向他發嗲,“不知所謂!”我引用了過去那個傲慢的他的口頭禪。
“你還是戴著我買給你的鉑金耳釘。”
“扔了可惜,我又不像你那麼有錢,暴發戶,還愛吃牛排嗎?”
“懶得跟你說,”他打著方向盤,“到了!我是兼職的看守員,周末那些受雇傭的農民回家與親人團聚,我就來代替他們保護著那片曆史遺產。”
“知道啦,知道啦,這個你都說了五千遍了,人家上下五千年都隻說一遍。”
不知道為什麼我越來越覺得他的話把我帶回到了三年前的過去,我覺得骨子裏他似乎沒有什麼變化,或許三年前我剛認識的他和現在的他是同一個他,而三年之間他的發財史或許是他迷失最深的一段,他是回到了最初嗎?我偷偷的看著他問自己。
“為什麼我們每次見麵都這樣先鬧後笑?”我想偷偷的轉移話題,討厭他隻比我大四歲卻一直將我當小女生,而他自己卻愛著比她大六歲的所謂“一品女人、二手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