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3 / 3)

這個故事把董丹聽得牙齒直打顫。他得靠一杯又一杯的烈酒下肚,好抵擋住那股寒冷。

“唉,他如果能讀到你那一篇東西就好了。”一段沉默後,白大叔才開口。“希望你那一篇文章刊登出來之後,能讓白鋼得救。”

“你一直躲在北京?”董丹問道。他已經醉了,聽不下更多悲劇的故事。

“不。我是在等。”

“等什麼?”董丹問。他知道自己聽上去不怎麼客氣,可他控製不住。還有什麼比這一張老臉化著嚇人的妝看起來更無助悲慘,把他心情弄糟的?

“我在等個人,他有權有勢,願意聽我喊冤。”對方道,“我在等這個人來救我們。”

“等吧。等到就有救了。”董丹道。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看著酒滿出來流了一桌子。董丹伸了脖子、吸起嘴,大聲地把酒桌上的酒給吮了個幹淨。

“他會救我們的。”

“他是誰呀?”

“他就坐在我麵前。”老先生道。還多虧了他臉上血淋淋的妝扮,否則那一張臉絕對做不出像此刻如此令人凜然的表情。

董丹朝他猛眨眼,最後發出幾聲冷笑,嘴裏的酒流了他一下巴。農民,跟他父母沒兩樣,抓到什麼人都當他是救星。不,應該說這情形像是,白大叔希望誰是他的救星,誰就會成為他的救星。從菩薩、耶酥、毛主席,到鄧小平、江澤民。現在成了他,董丹這一隻宴會蟲要來替補這位老農民心中救星的缺。

“你那文章救得了咱們。它會讓在位的人了解咱們村裏發生的事情。為劉大叔報仇,就從這裏開始。”

董丹一語不發,繼續吃喝他的。老先生的臉在他朦朧的醉眼中化成一團紅影子。董丹感覺好多了。這酒真是神效,特別是當你在麵對悲苦的時候。

“你成天都在演屍體,是不是?”董丹問。

他說得太大聲,附近的客人全都轉過頭來,驚訝地看著他。

白大爺說不是的。常常會一連好幾天,他都撈不著合適的角色去試。有時候你試過了,他們還是不要你。如果需要個又老又醜的,又是一臉苦相的龍套,才會找他。這行當裏,隻有生得極俊或者極醜的人,才有飯吃。所以他希望自己長得再醜點,才有更多的龍套角色給他演。

“不是說一天可以賺到五十塊嘛!”董丹幾乎在吼叫。

白大叔叫他小聲點,同時抱歉地看了看四周被打擾的客人。他說那得看情形。如果他們隻是要你在那兒躺下或坐著,你隻能領二十到三十塊。還得交百分之十五給那個叫經紀人的狗日的。如果你這個龍套得挨揍,當然不是真揍,不過有時候也有一兩拳失誤的,你才拿得到五十塊。全都看情形。如果一連好幾天都沒有工作,他就靠自己的血養活自己。

“靠什麼?”董丹大叫。

周圍的人都被他的大嗓門嚇了一跳,紛紛抱怨起來。

“我賣血呀。在這兒跑龍套,他們倒把你喂得挺好。所以我就把自己養肥,養的血再去賣。還挺合算的吧?自己喝自己的血。”

董丹禁不住想到,這老頭兒的血裏可別有太高的膽固醇。熱呼呼的餃子湯已經讓白大叔臉上的血妝開始融化,看起來真像是噩夢般恐怖。

“你常來這兒?”

“我天天來。反正我也沒別的地兒去。”

“你住在哪兒?”

“一般情況下就睡長途汽車站。”白大叔看著董丹猛烈顫抖的手。“你沒事吧?沒醉吧?……”

為了讓白大叔相信他沒醉,董丹擠出了一個傻笑,就像所有喝醉的人證明自己沒醉時,都會表現出的那種傻笑。

“你醉了,這時不醉啥時醉?”老農民道,“我一直在等這一天!我要看看那一群狗日的下場,看他們開除黨籍,關監獄。”

他接著又說這些狗日的就配那下場。他所有的等待都終將有結果,是不是?中央領導們讀了董丹的文章,一定都會開始處理這件事,說這一群野獸怎麼會如此大膽,吸農民的血汗,還敢稱自己是黨的幹部,來人啊!統統給我抓起來……老頭兒口齒越來越不清,終於他不再做聲,開始打鼾。

董丹把白大叔扛到了那棵柏樹下。當那個中年經紀人來喊他上場拍戲時,白大叔一徑朝他吼著操那些村幹部祖宗十八代,黨一定會把他們開除的。經紀人沒辦法,隻好到附近的農貿市場抓來另外一位老頭兒替補白大叔,一邊抱怨連連,花了一整個早上才給白大叔上好的妝全白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