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3 / 3)

“我知道北京許多有趣的地方,你希望我帶你去嗎?”短信說道。

下地鐵站的階梯又陡又荒涼,董丹邊下樓邊回複說:這時候去任何地方都太晚了。

“才十點而已。有趣的地方要過了十點才好玩。”

發短信的人用的是更緊迫盯人的態度。董丹問對方,他們可不可以明天下午兩點鍾約個地方見麵。

“你好殘忍,要我那麼早起床。”

董丹覺得挺有趣。他問那她通常都是幾點起床。六點,正好起床看晚間新聞。

等他下到了樓梯底層,進了地鐵站,信號就被切斷了。隻有五位乘客跟他往同一個方向。突然間老十又回到了他的心裏。他這才發現這些日子其實她一直都在他的心裏。他心裏像一個旋轉的舞台,隻有被孤獨的光打亮時,才能看見背景中的景象。接著,一種渴望排山倒海而來。老十這會兒是不是也正在某處給男人發短信呢?他怎麼才能知道,躲藏在這些短信背後的人不是老十?她會不會發現董丹就是收到她這些挑逗撩撥短信的人?如果高興的計劃是要協助像老十的姐姐這些受害者,讓她們的聲音能夠被聽見,那麼董丹就要繼續跟這些女孩子會麵,跟她們進行訪談。現在他跟老十的那一段結束了,他真的能幫她,他不必再因此惡心自己。對他來講,良心就是這種惡心——當你用某種方法做了某些事情之後,它會讓你感覺到對自己惡心。他不知自己有沒有良心;他隻知道自己有這種奇特的惡心感覺。他必須承認高興的這個主意不錯:以老十的姐姐被處死做主軸寫篇報導。他會協助高興完成它的。她需要他去采訪多少妓女都成。等到文章發表出來,怎樣才能知道老十對這篇文章的反應呢?

心事重重的他發現一隻誤闖進地鐵站的鴿子,怎麼也找不到出口。鴿子一會兒飛進隧道,消失在不確定的黑暗處,過了一會兒又突然飛出隧道,穿過站台,身上沾滿了泥灰,比先前更絕望。一雙翅膀失去了平衡與準頭,隻能瘋狂地拍打,響起巨大的回音。董丹看著鴿子,感覺於心不忍。對一隻鴿子來說,這恐怕是最恐怖的夢魘了,一次次重複同樣的路徑,仿佛是一個衝不破的魔咒,不停在一個黑暗神秘的軌道上循環。它越是想要逃脫,結果陷得越深。它又一次往隧道裏飛衝去,整個身子歪斜著。它將繼續地飛,直到精疲力竭,墜地而死。

為了讓自己分心,他把那一篇陳洋專訪的校稿掏了出來。他靠著一根柱子,在花崗岩地板上坐下,開始閱讀。車來了,他上了車,繼續讀著。老十又被推入舞台的黑暗背景。董丹發現高興的文筆確實很好,深入又恢諧,呈現了—個偉大藝術家可愛的缺點以及外人無法欣賞的過人之處。就當地鐵快要接近他的目的地時,董丹讀到了最後—段,嚇了一跳。

這段說陳洋有些忘年交,他們的父親都是權貴之士,必然會幫助他解決這一次的司法難題。由於稅法對許多中國人民來講,還是一個新規定,因此可以辯稱老藝術家之所以惹上麻煩是無心之過,而非蓄意犯罪。憑他那些有勢力的朋友相助,為這一樁訴訟翻案應該是易如反掌。在中國,每件事情都可以有不同的詮釋,而且要看誰作詮釋。

董丹到站下了車,一邊登雲梯似地攀登地鐵出口的階梯,一邊開始撥電話。等高興那頭接起,他這裏已經上氣不接下氣。

“怎麼啦?”她的聲音懶懶的。背景喧嘩聲大作。

他不停喘氣,猛吞了幾下口水。“你……你怎麼能這麼寫!”

“什麼不能這麼寫?”

“你不能出賣他!”

“你在說什麼呢?”

“你把陳洋那篇文章的最後一段給我拿掉。”

“誰說的?”

“你利用我。我告訴你陳洋接了某某大官的電話,然後他們在電話上商量稅的事兒。我當時挺高興的,覺得有人能夠幫老頭一把……”

“我也很高興啊。”

“我以為那個高幹兒子一幫忙,他隻要付一筆罰金就可以從這場官司中脫身了。”

“對呀。”

“你怎麼把我一不留神偷聽到的話給寫進去呢?”

“你早幹嘛去了?有什麼事你不想讓我寫出來,在我動筆前你就該打招呼啊。”

“你讓我成什麼人了?成了那種我自個兒最想幹掉的人!”

“我問你,陳洋打電話的時候,有意回避你了嗎?”

“沒有!他相信我啊……”

“所以你告訴我的事並不是偷聽來的。”

“你必須刪掉它。”董丹說。他火冒三丈,濃密的頭發下,汗珠一顆顆滲透了出來。

“來不及了,明天一早就出報了。”她的語氣就像是一個巫婆,對被她施了法的人炫耀她的勝利。

“那你就那篇文章給我撤回來!”

“給你撤回來?”她的聲音中開始出現恫嚇。

“對。”

“那你倒說說看,如果我不撤,你想怎麼著?”她發起狠來。

“一般情況下我不會對女人動手。不過那隻是一般情況。”他說。他很高興他又流露出已經被他壓抑了很久的流氓本性。

“既然要攤牌,那我也告訴你,你那篇《白家村尋常的一天》早就從下一期的《中國農民月刊》裏給抽掉了。換句話說,那篇文章已經被查禁了,不得刊登。我不忍心把這件事告訴你。我本來想,等我找到別的刊物把它刊登出去,再讓你知道。不過,那得看你對我夠不夠好。”

董丹站在冷風呼呼的夜裏,看著郊區新樓盤的幢幢陰影。他已經告訴了白大叔,文章下個禮拜就會登出來。他閉上眼,又看見了白大叔的笑容——被血肉模糊的妝弄得慘不忍睹的老臉上,堆出的感恩戴德的笑容。

“我會想辦法讓那篇文章發表,我會去找一些地方刊物。有些時候,那些刊物才有膽量曝光這類事情。過去有不少爭議性事件就是被這些刊物首先披露的。有的時候它們會被政府查禁,可是沒多久又會另起爐灶。再出現的時候,它們一定會成為國內最炙手可熱的雜誌。”

董丹什麼話都沒說。白大叔一直在賣血,他一直在期待有人能夠成為他們這些沉默的村民的喉舌。他扮演屍體,趴在秋天濕冷的地上,一趴就是幾個小時,或是讓人對他拳打腳踢,為的就是有一天能看到這篇文章被發表,那麼為劉大叔複仇就有望。

“如果你需要我幫忙,首先你得先幫我。”高興說。她一個人說個沒完,董丹的心裏隻想著白大叔。“別人怎麼會知道你是我情報的來源?他們不會發現的,陳洋也不會懷疑你。他身邊有這麼多人,其中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偷聽了他的談話。”

“這太不地道,知道嗎?我真覺得這太不地道了。”

“我知道。但是我們是在為人類文明作貢獻,職業道德的小瑕疵不算什麼。”

董丹感覺仿佛有一大塊已經腐爛的食物硬塞進了他的喉嚨裏。他說:“那隨你便吧。”然後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