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一九一○年,暹羅國王拉瑪五世傳位六世。這次來日本留學的王子,其中一個是新王的弟弟,也是拉瑪五世的兒子,其號為普拉恩·喬,名叫帕塔納蒂特,英語習慣敬稱為希思·海涅斯·帕塔納蒂特王子。

另一個王子也是十八歲,卻是拉瑪四世的孫子。兩個人是十分要好的堂兄弟。他的號是蒙·喬,名叫克利薩達。帕塔納蒂特殿下總是用“克利”的愛稱稱呼他。克利薩達殿下也始終對正統的王子心懷敬意,稱其為“喬·披”。

兩人都是虔誠的佛教徒,但平時的裝束打扮、生活習慣都是英國式,講一口流利的英語。新王擔心年輕的王子全盤西化,所以讓他們到日本留學。兩位王子對此沒有異議,隻是喬·披要與克利的妹妹分離一段時間,這是惟一的傷心事。

這兩位年輕人的戀愛是王室美好的佳話,已經相約待喬·披留學回國以後就舉行婚禮,所以不會有任何擔心。但是,帕塔納蒂特殿下在輪船啟航時表現出那種悲傷的情緒,從這個不愛過分流露感情的國民的天性來看,不禁產生異常的感覺。

海上旅行和堂弟的安慰使年輕的王子的別離傷情有所緩解。

清顯在家裏迎接兩位王子,他們淺黑色的、充滿朝氣的臉膛給清顯留下開朗快活的印象。他們在寒假之前隻是隨意參觀學校,明年入學,但正式編班,得等到掌握日語、熟悉日本生活環境以後的春季新學期。

洋房二樓的兩套客房供兩位王子起居。洋房已經安裝有從美國芝加哥進口的暖氣。在與鬆枝全家人共進晚餐之前,清顯和兩位客人都顯得很拘束,但飯後隻有年輕人在一起的時候,氣氛頓時變得融洽起來。王子拿出許多曼穀金碧輝煌的寺院和美麗的風景照片給清顯看。

雖說年齡一樣,在克利薩達殿下身上,任性的孩子氣尚未脫盡,而帕塔納蒂特殿下具有與自己相同的夢想型天性。這個發現使清顯很高興。

他們拿出來的照片中,有一張是以供奉巨大臥佛著稱的名叫瓦特·波的寺院全景照。照片係手繪色彩,十分精美,如近觀實景。白雲簇立的熱帶湛藍天空下,點綴著青葉茂盛、綠影婆娑的椰樹,金、白、紅三色的寺院美侖美奐,一對金色神將守護大門,朱紅門扉,金色鑲邊,潔白的牆壁和排列的白柱上端垂下精雕細刻的金色浮雕,屋頂和牆垣部分則是逐漸複雜重疊的金色和紅色浮雕群,正中間的屋頂矗立著金光燦爛的三層寶塔,直刺明亮耀眼的藍天。這種結構簡直令人心蕩神馳。

清顯對美的讚歎坦率地形諸顏色,兩位王子十分高興。帕塔納蒂特殿下的與柔和渾圓的臉龐很不協調的眼角斜長的眼睛以凝視著遠方的眼神說道:

“我特別喜歡這座寺院,所以在來日本的航海途中,好幾次夢見它。先是金色的屋頂從暗夜的大海下麵浮上來,接著整座寺院逐漸浮在海麵上,而輪船在其間航行。當我看見整座寺院的時候,輪船總是在遠方。從海水裏浮上來的寺院星光閃爍,仿佛從遙遠的海平麵升起的一輪新月。我在甲板上合掌拜謁,夢實在不可思議,雖然寺院離我那麼遠,又是在夜間,那金色和紅色的一件件精雕細刻的浮雕卻清清楚楚浮現在我的眼前。

“我對克利說,好像寺院跟隨我們來到日本。克利卻笑著拿我開心;說跟隨而來的大概是別的思緒吧。當時他每次這麼說,我都不高興。現在覺得克利說得有道理。

“為什麼呢?因為一切神聖的東西都是由與夢幻、回憶同樣的因素構成的,由於時空的關係,就會產生與我們相隔的東西出現在眼前的奇跡。而且這三種東西的共同點是都無法用手觸摸。從無法用手觸摸的東西後退一步,它就變成神聖的東西,變成奇跡,變成仿佛不可存在的美的東西。一切事物都具有神聖性,隻是因為我們手指的觸摸,才變得汙濁。人實在不可思議,隻要用手一觸摸,就會褻瀆別的東西,而本身又具有可以成為神聖東西的基本素質。”

克利薩達殿下打斷帕塔納蒂特的話,說:“喬·披的話聽起來似乎很深奧,其實他談的不過是自己的戀人。你把她的照片給清顯看一看吧。”

帕塔納蒂特殿下似乎紅暈飛臉,但因為他臉色淺黑,看不出來。清顯見他猶豫不決,也就不強人所難,說道:

“您經常做夢嗎?我自己也在記夢境日記哩。”

“等我學會日語以後,一定讓我看看。”喬·披兩眼發亮。

清顯對做夢的執著情感對知心朋友都沒有勇氣公開,但通過英語可以與對方的心靈順暢地溝通,他越發對喬·披產生親密的感情。

但是,此後的談話時斷時續,清顯從克利薩達殿下滴溜轉動的淘氣的眼珠裏,猜想到這是因為自己剛才沒有強烈要求喬·披把戀人的照片拿出來看的緣故。大概喬·披期待著清顯的這個強烈的要求。

清顯終於開口說道:“把追隨您做夢的照片給我看看。”

克利薩達又插嘴道:“是寺院的,還是戀人的?”

喬·披責怪克利薩達不能這樣胡亂比較,但當喬·披取出照片時,克利薩達又淘氣地探出頭,指著照片,故意解釋說:

“占特拉帕公主是我的妹妹。她的名字就是‘月光’的意思。我們平時叫她‘京香公主’。”

清顯看過照片,覺得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女,不免有些失望。她身穿繡著白色花邊的西服,頭發上紮著白色綢帶,胸前圍著珍珠項鏈,一副裝模作樣的表情,要說這是女子學習院的一個學生的照片,誰也不會覺得奇怪。雖然波浪形的披肩發增添一些美感情趣,但略顯好強的眉毛、仿佛受驚而睜大的眼睛、炎熱的旱季裏枯幹的花朵一樣微微翹起的嘴唇,一切都顯示著她對自己的美尚未意識的幼稚。當然這也是一種美,但過多地充滿著一隻連飛上天空的夢想都沒有的雛鳥的溫情的自我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