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1 / 3)

我當時住在伊靈區的一間包膳食的宿舍裏。歲月滾滾前行,或者說往前爬行。下賓非爾德幾乎被我置之腦後。我是那種在城裏上班的普普通通的年輕人,早晨搶著趕八點一刻的火車,謀算別人的工作。在公司裏我頗受重用,對生活也比較滿意。那種戰後追求成功的熱潮也多少感染了我。你也記得那都是怎麼說的。政經計劃,闖勁,堅毅,膽量,不出人頭地就被淘汰,天高任鳥飛,是金子總會閃光等等。雜誌上的廣告上畫了一個被老板拍著肩膀的夥計,還有某個年富力強、能大把摟票子的經理級人物將其成功歸功於函授課程。好笑的是我們都相信了,就連我這樣的人也是,而那些對我可是一點也沒用。因為我既不是幹勁衝天,也不是個一蹶不振的人,從本質上說,我不會成為那兩類人。可那就是當時的時代精神。出人頭地!把握機會!看到誰倒台,在他爬起來之間趕緊再踹他幾腳。不用說,這是在二十年代初,戰爭的後遺症已經消退,大衰退還沒到來,而眼來時,會要了我們的老命。

我是布茨圖書館的A類會員,去過門票為半克朗的舞會,還是本地網球俱樂部的會員。你也知道在新興郊區的那種網球俱樂部——小小的木亭子和高高的鐵絲網,穿著做工很差的白色法蘭絨衣服的夥計蹦來跳去,模仿上等人喊“十五比四十”和“得優勢分!”,但是不算太過分。我學會了打網球,舞跳得不差,跟女孩相處也很好。我差不多三十歲了,紅臉膛,黃油色頭發,相貌不算太壞。在那年頭,你要是打過仗,就能讓你多一分優勢。無論在那時還是現在,我從來沒在外表上被人當作上等人,可是另一方麵,你大概也不會把我當成鄉鎮上的鋪主之子。在像伊靈區這樣很是魚龍混雜的地方,我也能混得不差。在這個地方,辦公室雇員階層和普通專業人士階層混雜在一起。我就是在網球俱樂部裏碰到希爾達的。

當時,希爾達二十四歲。她個子小,身材單薄,是個膽怯的女孩。她長著黑頭發,姿態優雅。因為她的眼睛很大,讓她很像兔子。她是那種一貫說話很少的人,這種人會在別人說話時偶爾插一句,給別人的印象是她一直在聆聽。真要讓她說什麼時總是那句:“哦,對,我也是這麼想的。”總是同意最後發言的人,不管是誰。打網球時,她動作很優美地跳來跳去,打得也不算差。可是不知怎麼,她有種無助加上小孩子的氣質。她姓文森特。

你要是成了家,總有些時候你會自言自語:“我他媽幹嗎要結婚?”天曉得關於希爾達,我這樣說了有多少次,太頻繁了。再說一次吧,回頭看看經過的十五年,我到底幹嗎要娶希爾達?

當然,部分原因是她年輕,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她還很漂亮。除此之外,我隻能說是因為她的家庭背景跟我的完全不一樣,我如果想了解她是什麼樣的人很困難。隻能先娶了她,然後才能了解她,而如果我娶了比如說愛爾西·沃特斯這種女孩,事先我就知道跟什麼樣的人結婚。希爾達屬於那種我隻是道聽途說知道一點的階層,貧困的官,其中一件淡員家庭。她們家過去幾輩人裏出過當兵的、水手、傳教士、駐印度的英國官,其中一件淡員等等。她家從來沒錢,可是另一方麵,她們家也從來沒人從事過我認為是工作的營生。隨你怎麼說,那多少給人一種高人一等的感覺。你要是像我這樣,屬於虔敬上帝的鋪主階層,去低教會派教堂、喝下午茶的階層你就會理解。我現在不會有向往的感覺,可當時的確是。別誤會我說的意思,我不是說娶了希爾達是因為她屬於櫃台那邊由我為他們服務的階層,想著去攀高枝。僅僅因為我不理解她,所以對她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有一件事是我當時肯定不了解的,那就是對這種家裏一貧如洗的女孩來說,隨便哪個男人願意嫁,為的隻是脫離那個家庭。

不久希爾達就帶我去她家見她的家裏人。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在伊靈區,有個不小的僑居過印度的英國人聚居地。真像是發現了一個新世界!對我來說,算是大開眼界。

你知道那種僑居過印度的英國人家裏是什麼樣的嗎?一踏進這些人的家裏,你絕對不會想著外麵的街上是英國,是二十世紀。你一跨進前門,就算到了印度,到了十九世紀八十年代。你也知道那種擺設:刻花柚木家具,銅製煙灰缸,牆上落滿灰塵的老虎把它們一起收頭蓋骨,特裏其雪茄,又紅又辣的泡菜,戴著硬殼太陽帽夥計的發黃照片,指望你能理解其意思的興都斯坦語單詞,沒完沒了的獵虎軼事和一八八七年在浦那某某對某某所說的話等等。那是他們所創造的,可以說屬於他們自己的小小世界,就像醫學上說的囊腫。當然,在我看來,一切都很新奇,從某些方麵來說,還趣味盎然。希爾達她爸爸老文森特不僅去過印度,還去過別的稀奇古怪的地方,是婆羅洲還是沙撈越州,我忘了是哪一處。他普普通通,頭發全無,長長的胡須幾乎遮住了整張臉。他一肚子關於眼鏡蛇和圍腰巾的故事,據他說,他在一八綠細直紋短袖九三年是某個地區的稅務官兼地方行政長官。希爾達她媽媽麵無人色,剛好跟牆上掛的退色照片一樣。她家還有個兒子,叫哈羅德,在錫蘭當什麼官,其中一件淡員,我第一次遇到希爾達時,他在家休假。她家的房子是那種灰黑色的小房子,位於伊靈區的偏僻街道上,裏麵總有特裏其雪茄的氣味,到處是長予、吹箭筒、銅飾和野獸頭骨等,讓人幾乎挪不動腳。

老文森特於一九一零年退休,從那時起,他們老兩口在精神和身體上都沒什麼活動了,跟兩隻螺一樣。可是在那時,我對她們家出過少校、上校甚至還出過一個上將這點朦朦朧朧有些向往。我對文森特一家以及他們對我的態度有趣地說明了人們跟自己階層以外的人打交道時,會怎樣把自己愚蠢化。把我放在一群商界人士當中——不管是公司經理,還是商品旅行推銷員——我看到這些人時會判斷得八綠細直紋短袖九不離十。然而我完全沒有跟官,其中一件淡員—吃租者—傳教士階層的人打過交道,對這些敗落的、被社會所棄的人,我有種向其頂禮膜拜的衝動。我把他們看做在社會和智識上比我高的階層,另一方麵,他們誤把我當成冉冉上升的年輕商界中人,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大把大把摟票子。對他們那種人,“商業”,無論是從事海事保險還是賣花生的,都黑古隆冬、秘不可測。他們隻知道隻要跟掙錢有關,都很庸俗。老文森特經常語氣生動地說我“在商業界”——我記得有次他一時失口,說成了“在做生意”——顯而易見,他並未領會到在商界當雇員和自己做生意有何區別。他朦朦朧朧有種觀念,就是我“在”飛火蛇保險公司,早晚我會被一路提拔,直到當上一把手。我覺得可能他自己腦子裏有這麼一種想法,就是在未來某一天,他會伸手向我要上五鎊錢。哈羅德肯定這麼想過,我從他眼神裏就看出來了。事實上,即使我如今的收入就這麼一點,哈羅德還活著的話,我大概還會借給他錢,好的是我們結婚後沒幾年他就死了,得了傷寒什麼的。老文森特夫婦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