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2)

我們開始過活,吃、喝、睡、逗嘴、打架。她弄到一點米,就給我煮頓夾生飯;若弄到一點細麥,就做麵條。她像撚牛毛繩那樣,把麵撚成條。那些麵條被她越撚越黑,放在鍋裏一煮,我覺得它們一根根都是什麼活東西。

能吃嗎?我問她。她格格直笑,以為自己幹了件了不起的事。我燈也不點,稀裏糊塗把那樣的飯食吃下去。黑暗中,我說,這房子多像個黑籠子。我還說,像墳墓。我們就死在這裏麵,永無出頭之日。她一點也聽不出我這話的悲涼,依然格格笑著說:我不會死。我死過哩,被狼叼走,吃掉了,後來又活了。現在狼跟我很好,你忘了,那次你迷了路,狼圍住你,我一唱歌,它們就散開了。

我說,你當我是傻瓜,會信這些?

她爆發一陣大笑,笑得跟平時異樣。不知怎麼,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一把拉住她,深吸一口氣問:阿尕,你到底從哪兒來?把你的來曆老老實實告訴我。她一閃,笑著,躲到我看不透的、更深的黑暗中去了。

他,托雷,找茬來啦。阿尕抱著膀子,看看何羅,又看看托雷。跟我走!你怎麼跟他在一起,跟我走!

阿尕說,哈?你從哪個狗窩來?長得倒真像個人。

托雷盯著何夏:她是我的。把她還給我。

何夏不吭聲,正要去搬那袋鹽。托雷走上去,抱起那足有兩百斤的裝鹽的麻袋,在店裏走了一圈,然後轟地往地上一放。他笑了笑,又旁若無人地在店堂裏走了兩圈,撮一撮鼻煙,對著何更張大嘴打了個大噴嚏。何夏一拳打過去。托雷刷地抽出刀,猛一擺頭,表示他不願讓女人見血。阿尕有些怕了,撲上去攔腰抱住托雷,用頭頂住他胸口。托雷啊,他是好人!你還不扔下刀嗎?我也有刀,你跟我拚吧。有刀的殺沒刀的,算什麼東西?托雷慢慢收起架式,抖抖肩膀。但他還不想馬上撤,威風還沒撒夠。他把刀放到手背上,猛一扔,刀穩穩紮在木頭櫃台上。他反複玩耍這把鋒利的凶器,一麵微笑著看看阿尕,又看看何夏。

我正好不想幹了。他們早看我幹得太差勁,要把我調走。我說不用,我去當牧民,十分爽快地交還了這個四十八塊月薪的飯碗。然後我徹底自由,托雷也別想用砸店來嚇我了。我和阿尕在離河很近的地方支起帳篷。從此,我有充分的時間往河裏跑。我的設計圖已初步畫好,我高興地在草地上到處豎蜻蜒。

那時我哪裏會想到慘敗呢。

整整一年半,我往返於縣委、州委,恐怕跑了上萬裏路,把我的設計圖紙,像狗皮膏藥一樣到處貼。幾百次向人複述設想,有了電,可以辦毛紡廠,奶粉廠,方圓多少裏會受益,等等等等。我想我那時的樣子一定很像一個人:我爹。那種神經質和不屈不撓的殘酷勁兒。總算說服了他們。可誰想到結局會那樣慘。

現在想想,正是我要對尼巴它的死負責。一個很好的小夥子,眼睜睜看他被河水吞了。這樣的事在別處,在內地決不會發生,因為我的設計是顯而易見的草率,稍有一點知識的人都不會拿命往裏墊。實際上,我是利用了他們的無知和輕信,把他們蒙昧的熱忱作為本錢,大手大腳地投入自己破綻百出的設計。我到死都不會忘記,尼巴它落水之前,還朝我無限信賴地笑笑。他怎麼也想不到,那是我送他去死。

“你不曉得,他一直跟我別扭。那時他一口答應把你調回來……”明麗陰鬱地說。

“他就用這個釣餌把你勾上了吧,這位軍代表。”他嘿嘿地樂。

“他早轉業了,現在在公安部門。”

“一定訓練有素吧?放心,那他也打不過我。”

“你又要打架?”

“啊。好久不打了,真想找個人打打。”他又嘿嘿直樂。“你老實講吧:想不想真跟他離了,再嫁我?不吭氣?那就是不想。”

杜明麗眼淚汪汪,看著這個拿她痛苦取樂的人。

“你不想離婚,那我就不打他了。想想我這輩子也打了不少人,夠了。那個工段長,現在不知怎樣。大概退休了。他太惡,我爹要死了,他不準我回去……”

“是你自己不願意回去。”

“是嘛?那我記錯了。可後來我後悔了,夜班上了一半,我想我還是回去看看,老頭畢竟是我親老子,連你這個未過門的兒媳婦都去奔喪了。我去敲他門,他喝了酒剛睡。我好說歹說他就是不準我走。我那時心理狀態已經失常了。兩個月前,我媽和三個妹妹剛死,我大概從她們死後神經就錯亂了。”

“對,我記得你那時成天悶聲不響。”

“工段長也是個烈性馬。我罵了他一句,他就衝上來,仗著酒勁,我胸口上給他搔掉一塊肉。”

杜明麗說:“你怎麼現在才告訴我?他先動手,當時你講清是不會判你的!”

“當時,”何夏笑道,“我就巴望他們把我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