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年彈指一揮間,是嗎?可惜有一些東西並不是那麼輕易就能一揮了之。這些年來,有一些事情我無法忘卻,有一些人總會在無意之間浮現在腦海。最多次回旋在耳邊的,始終是山間水田裏,黃昏時分,蟋蟀那連綿悠長的吟唱。那時候,天邊的火燒雲染紅遠方的山脊,腳邊卻是嫩綠的野草蓬勃地搖曳在晚風中。溝壑裏麵清澈的溪水無聲流動,有泥鰍靈活地一閃而過。這種時刻,坐在田坎上,望著天空,就回想起四五歲的時候,在家後麵山頂上看見的那個一身白袍的老頭子。他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捋著長長的白胡須,站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上麵。天空無數條紫色閃電在舞動,卻沒有一絲雷聲。當時我就在岩石邊上草地裏麵。老頭一言不發地站了一會,忽然就憑空消失了。我沒有把這個事情告訴帶我上山玩耍的叔叔哥哥們,因為在他們眼裏我一直就是一個小神經。之後的好幾個月,我一直反複回想那天的情景。我不知道那一幕是真實出現過的,還是僅僅是我那混亂得一塌糊塗的腦海中的又一個無聊的幻想。關於蟋蟀的歌聲,總是要和雨夜青蛙的吵鬧聯係起來的。當大雨密密麻麻落下,仿佛不分先後敲打著屋頂的瓦片的時候,我總是在黑暗中睜著眼,想象著外麵那白茫茫的大雨中,有一個黑衣人拎著一盞玻璃外殼的燈籠,撐著一把油紙傘,不緊不慢走在嘩嘩流淌的河水邊。她是一個中年人,神情平和。雙眼濕漉漉,但不是淚水。她總會在大雨瓢潑的午夜無聲息地走進我屋裏,靜靜站在我身邊。然後在我睡著以後,悄悄離去。我在她走後都會醒過來,因為其實我並沒有睡熟。這時候總是聽到雨滴急促落在竹林、樹叢、屋頂的沙沙聲。在這些背景聲音之上嘹亮地鼓噪著的,就是那些水田裏的小青蛙興高采烈的嘎嘎聲了。這種時候我往往會想到,河那邊土房子裏麵住的老婆婆,是不是又在焦急地尋找她丟失了的鴨子?那十幾隻鴨子不管天氣冷熱,白天都在河邊一個小小的池塘裏麵遊來遊去,時而把腦袋埋進水裏,翻騰一陣之後,就有滋有味地砸吧起兩片長長的嘴巴。有時候又歇斯底裏地拍打著翅膀,踏起一溜水花。老婆婆時常坐在家門口桑樹下,拄著下巴,聚精會神地看這些鴨子。那桑樹夏天要結好多紫紅的桑葚。桑葉是時常要被小孩子們摘了喂那些養在盒子裏的蠶的,但是去始終章得繁茂。綠油油的一叢,在很遠就可以看見。但是這些和我要說的故事有什麼關係麼?我想說的故事是開始於一片山坡上的亂墳堆。不過,這片亂墳堆裏,並沒有鬼怪妖精,那些矮矮的墳墓裏麵也並沒有什麼稀奇的東西:這是經過證實的事情。某一年一個膽大又無知的家夥刨開了好幾座這樣的荒墳,除了看見幾堆枯朽泛黃的骨頭,一無所得。他一怒之下把那些枯骨丟了一地。事後他也沒有遭遇什麼靈異的事情,隻是有一天醉酒之後發牢騷帶嘲諷地說:“某某說他自己家祖上是老爺,就是在吹牛!棺材裏一點值錢的東西都沒有!”然後就在半夜被那某某帶人找到門上,從床上拖下來,一頓拳打腳踢弄了個半死。第二天還得打起精神上某某門賠罪。這之後大家都知道了,這些墳堆裏麵實在沒有了不起的東西。至於沒有鬼怪,我自己就很清楚。在有月亮的晚上,我都會一個人到這片墳地,找一塊幹淨的草地,要麼一塊平坦的大石頭,或坐或躺,看月亮,聽風聲。夜風大都是輕柔地拂過樹梢,隻有一絲絲細微的聲響。月亮無聲無息滑向西邊天空。一直到草葉上沾上露水,我才起身回家。這樣好多次,也沒有遇到過什麼奇怪的東西。當然,那個一身白衣提著燈籠不停地繞著我轉圈圈的小孩子也許在別人看來會很奇怪,但是因為我自己也還是一個小孩子,我就沒有覺得有什麼,我隻是不搭理他而已。然而我要說的故事是發生在白天,和這個穿白衣的小孩子並沒有關係。那是我七歲那年清明節的午後,下過雨,可是太陽又從一堆堆亂雲的縫隙間往地下灑下明晃晃的陽光了。我一個人晃晃悠悠沿著小路走,一直走到山坡山亂墳堆裏我經常躺的那塊白色大石頭邊。我看見石頭上已經躺了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穿一身綠色紗裙的女孩子——當然,當時我並不知道她穿的那身衣裳叫裙子,是過了好幾年以後我才知道的,因為我是住在一個很偏僻的山村裏。小女孩左手墊在腦袋下,右手拈著一根茅草擺弄。看見我之後她也沒有什麼多餘的動作和表情,自顧自玩耍手裏的茅草。我覺得這個女孩子的樣子很好看,就在石頭邊草地上坐下來,愣愣地看她。被我看了很久之後,小女孩向我轉過頭,漆黑的眸子盯著我雙眼,開口說話了,她的聲音很清脆,外地口音,但我每一個字都能聽懂:“我叫小茉莉,我認識你好久了,但是一直沒有見過你。今天見到了,和我想的一樣。”我很禮貌地點點頭,對她說:“我不認識你,不過沒有關係,以後我遇到你肯定記得。另外你的名字很好,比春花、秋月這些名字好。”小茉莉咯咯笑起來,一直笑了好久。她雙頰上泛起了微微的紅。當她止住笑聲,就坐起身來,扔了手裏的茅草,緩緩伸出雙手握住了我的手:我顫抖起來,在我的記憶裏麵,沒有任何人握過我的手,我不允許任何人觸碰我,包括自己的親人。但是小茉莉握住我的兩隻手的時候,我並沒有拒絕,心裏也沒有一絲不快,相反,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