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放出來的丫頭,再也沒有一天睡實過,明月當空,也是看成魑魅魍魎,每日每夜,倍受煎熬。
她的鄉親因為她和她父親犯下的罪行而疏遠了他們,她的存在就是村裏的一場笑話。
這時候她大病了一場,整整七天燒的天昏地暗,等到她清醒過來,隻覺得眼前滿是蝴蝶飛舞,抓不住現實世界的邊際。
她起身,很艱難很艱難地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杯子裏都是茶垢和灰塵,她已渴不擇杯,全部喝了幹淨。然後坐在炕上,所有的神智回歸以後,她隻想問個為什麼。
她不知道小榮為什麼就這樣走了,為此她找過班長,也找過兵團的團長。班長和團長都告訴她,因為組織紀律什麼都不能告訴她。團長的老婆見她瘦得可憐,偷偷拉了她到一邊,語重心長地說:“丫頭,別再把心放在良心被狗吃的男人身上了,你爹就是他告的。”
這天,如遭雷擊的丫頭不知如何挪動了自己沉重的腳走回了家,她在四壁貼滿剪紙蝴蝶的家中枯坐了一整晚,心裏隻是反複轉著同樣的念頭——一定要尋到小榮問個清楚,也許,也許一切隻是誤會,並不像團長老婆講的那樣。小榮也是自身難保。也許,小榮是求過情的。
她又找到了班長家,賴在他的家門口不願意離開。班長也得到了回城的指標,正和老婆打點行李,他的老婆禁不住丫頭的苦苦請求,勸班長把小榮留下的在上海的地址給了她。
從漠河到上海,這是一條迢迢崎途。
丫頭把全副的家當都變賣了,買了車票,自漠河摸到了哈爾濱,又買了火車票到了首都,在首都的火車站排了好幾天的隊,才買到去上海的火車票。
坐在從北向南的火車上,丫頭強迫自己挺著腰,一直看著火車窗外一座接著一座的山巒,好像崎路永無止境。
經過了這些崎途,她終於到了上海。
丫頭從來沒有到過這麼大的城市,馬路這樣的寬,車子這樣的多。她背著行李過馬路,沒有看清紅綠燈,險些被麵包車撞了。車裏的司機罵著她聽不懂的上海話,她害怕極了。
上海的弄堂又這樣窄,彎彎曲曲,交叉縱橫,她一條一條地找,都沒有找到她要找的地址。而身上的錢越來越少了。
丫頭沒有辦法再住到招待所,隻能在火車站的雨棚下臨時給自己鋪了個床鋪。有撿垃圾的流浪漢見她漂亮,幾次三番想欺負她,她戰戰兢兢地躲到車站的崗哨亭邊上。
崗哨亭的老警察看她可憐,給了她熱水和點心。
上海有種點心叫生煎,丫頭吃著生煎,就在想,為什麼要叫生煎?難道這不是活生生的煎熬嗎?
老警察問她要來了地址,幫她問了問人,原來這處地址的人們被分配到一家鞋廠,全部搬進了市裏分配給鞋廠的宿舍區。
丫頭問來了宿舍區的地址,竟然是在浦東。又要坐車又要坐輪渡過江,那邊一片蘆葦茫茫。丫頭咬了咬牙,淩晨時分就起身趕了一個早,坐輪渡過了江。
她第一次看到黃浦江,昏暗的天,黃踏踏的水,江風陰冷陰冷,直吹到人的骨頭裏。
她下了船,找不到該坐什麼公車,隻好一路問著人一路走,還是走不到那個遙遠的地方。
終於走到這個地址的時候,太陽已經高高升起。
她永遠都忘不了這天的朝陽如血,老舊的工廠旁邊是一片一片的農田,田埂上滿是隨風搖曳的黃金花,荒涼而蕭索。
工廠的門口掛著紅綢,有一個工人模樣的人走了出來,手裏挑了一杆長長的鞭炮,又有好幾個工人跟著走了出來,他們說說笑笑,其中一個掏出了自來火,擦一下,一星火點,巨響衝天,震耳欲聾。
有一輛黑色小汽車從遠處開了過來,如一隻黑黝黝的怪獸,裏頭鑽出一個健朗的身影。
丫頭捂住胸口,看著那邊工人又興高采烈地拿出幾支高升,放在馬路中間點燃。
“嘭”地一聲,高升在半空中炸裂,仿佛一顆熾熱心髒被活生生炸開。
所有的工人都簇擁著那個身影,往工廠裏走去。
丫頭站在這頭,竭盡她的全力,她在盯著那個身影,怎麼這樣的熟悉?
他穿了一身觸目的黑西裝,要多體麵有多體麵,他還把頭發留長了,有了點劉海,不像以前那樣總是剃出青青的頭皮。
他——他的胸前還別了一朵大紅花。
丫頭搖搖欲墜,伸手就抱住身邊的電線杆子,她在想,胸前別著大紅花是個什麼意思?她軟軟地坐在了電線杆邊上。
丫頭在工廠附近徘徊了三天,才終於又看見了小榮。小榮的身上沒有穿西服,而是穿了一身工人的藍布裝。工人的藍布裝沒有那麼觸目了,讓她能大著膽子在他身後叫了他一聲。
小榮回過頭來,眼中既沒有驚慌,也沒有失措,隻是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用熟悉的憐愛的口吻說:“傻孩子,怎麼跑來了這裏?”
他把她領到了工廠附近的招待所,一路上遇見不少熟人,他同他們打招呼,他們都狐疑地看了看丫頭,小榮沒有多解釋什麼。
到了招待所裏,小榮又出去買了一袋蘋果,回來給丫頭削了個蘋果。丫頭拿著蘋果,小榮把她抱在懷裏,一手撫摸著她的臉。他的氣息溫暖,讓丫頭把什麼話都梗在喉嚨裏講不出來。
許久許久,小榮終於說:“我還要上班,等我下班過來我們再聊,好不好?”
丫頭隻好點頭。
小榮給她買了招待所裏的洗澡票,領著她到澡堂子門口,說:“你先洗個澡,好好睡個覺。”
丫頭扭頭就看到澡堂子門口的玻璃上倒映出自己邋遢的模樣,而前麵的小榮這麼白皙俊秀。
她紅著麵孔,進了澡堂,把身子搓洗幹淨。
晚上小榮又過來了,帶來了兩瓶可口可樂,一包紅腸,一包夫妻肺片,半隻烤鴨。他沒有說什麼話,隻是把菜使勁兒地都往丫頭的碗裏夾。
丫頭餓了好多天,是被餓狠了,乍見這許多好吃好喝,狼吞虎咽吃了好幾口,才想起來一連串想要的質問的問題和發泄心中累積的憤怒。
可是小榮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這天有很好的月色,小榮見到抬起頭來的丫頭,還是當日樹林裏的那般鮮嫩妍麗的顏色,他俯身吻了下去。
丫頭永遠都記得,在小樹林裏的那夜,小榮給她吹了一曲《小小竹排向東流》,她偎依在小榮的懷裏,小榮的親吻像山風一樣溫柔,小榮的眼神卻像山火一樣熱烈,可以將她焚燒至死。
她隻要看見小榮的眼神,就發不出任何的聲音,懷著的一顆心,可以全部掏給這個男人,任他求取。但她如何能知道,這個男人的求取是她所承受不下來的。
這一夜,不過是繾綣了半夜,小榮是後半夜走的,臨走前對丫頭說:“我會給你一個明白的。對不起。”
丫頭睡得正迷糊,聽到了他那句“對不起”,猛地警醒過來。小榮已經走了,身邊的半個枕頭是冷的。她抱著那半個枕頭,想,不可以這樣,她是來問個明白的。
可是,她等不到問個明白的那一刻了,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招待所裏就吵吵嚷嚷進來了一大幫警察,還開來了警車。他們一間一間查房,拉出來了很多男男女女,男男女女都被他們丟上一件衣服蒙住頭,拉到了派出所裏。
一直被當做犯人拷問時,丫頭才驚醒,原來警察把自己當成了賣淫女,而招待所,根本就是一個淫窩。她驚恐萬分,說自己是來找人,把小榮的名字和地址給警察,警察卻說查過該地址的居民,沒有一個人是叫江榮的。
虧得犯事的老鴇到底有些良心,證明了丫頭的清白,可是警察還是把她當做盲流遣送回鄉。
不過隻有一個禮拜的時間,丫頭迅速地憔悴下去,形容枯槁,又是被警察一路一路送回來的,回到家鄉,早已經閑話紛紛。
小榮始終沒有出現。
而她回到漠河的時候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此時的丫頭,竟然有了無比的堅毅,她撫摸著肚子,心想,這個孩子是一定要生下來的。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不能再失去唯一的至親。無論它的父親是如何的狼心狗肺。
村裏的計生辦剛剛成立,要開始執行計劃生育工作。有人把未婚先孕的丫頭舉報了,計生辦的人便想拿丫頭做個典型,勒令她去打胎。
這時,她已經有了六個月的身孕,肚子挺的很大,行動是不方便的,可是到了這樣危急的關口,竟能迅速地打點好行裝,蹣跚地躲到了山林裏。
這一年的冬天很冷,丫頭在山上找了一處山洞,過起了最原始最艱苦的生活。她挺著肚子劈柴生火,打水做飯,偷偷下山從相熟的鄰居家買食物,她還能用自製的彈弓打一些野兔野雞。
團長的老婆知道她的行蹤,也是帶著解救她的好意,神神秘秘同她講起一樁交易。有對新近死了兒子的夫妻,因為女方不孕,男方的媽逼得緊,想問丫頭買下孩子。團長的老婆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丫頭可以得到一筆錢,還可以重新嫁人。
丫頭緊緊捂著肚子,把團長老婆趕了出去。後來團長老婆又來了幾回,都被丫頭打了出去。她生產的那一晚,團長的老婆又來了,這一次是來的及時的,慌忙幫她找了村裏的穩婆過來接生。
這是一個難熬的夜晚,丫頭的魂與魄幽幽地分離著,整個身體被肢解得七零八落,誕生一個新的生命,是這樣的痛這樣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