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一堆婦女抱著孩子,我都不認識,隻能以其相貌推測著叫起我還熟悉的他們父親的名字,果然全部準確,而他們知道了我是誰時,一哇聲地叫我“八爺!”(我在我那一輩裏排行老八。)我站在老街上,老街幾乎要廢棄了,門麵板有的還在,有的全然腐爛,從塌了一角的簷頭到門框腦上亮亮的掛了蛛網,蜘蛛是長腿花紋的大蜘蛛,形象醜陋,使你立即想到那是魔鬼的變種。街麵上生滿了草,沒有老鼠,黑蚊子一抬腳就轟轟響,那間曾經是商店的門麵屋前,石砌的台階上有蛇蛻一半在石縫裏一半吊著。張家的老五,當年的勞模,常年披著褂子當村幹部的,現在腦中風了,流著哈喇子走過來,他喜歡地望著我笑,給我說話,但我聽不清他說些什麼。堂兄在告訴我,許民娃的娘糊塗了,在炕上拉屎又把屎抹在牆上。關印還是貪吃,當了支書的他的侄兒家被人在飯裏投了毒,他去吃了三大碗,當時就倒在地上死了。
後溝裏有人吵架,一個說:你張狂啥呀,你把老子×咬了?!那一個把帽子一卸,竟然撲上去就咬×,把×咬下來了。村鎮出外打工的幾十人,男的一半在銅川下煤窯,在潼關背金礦,一半在省城裏拉煤、撿破爛,女的誰知道在外邊幹什麼,她們從來不說,回來都花枝招展。但打工傷亡的不下十個,都是在白木棺材上縛一隻白公雞送了回來,多的賠償一萬元,少的不過兩千,又全是為了這些賠償,婆媳打鬧,糾紛不絕。因搶劫坐牢的三個,因賭博被拘留過十八人,選村幹部宗族械鬥過一次。抗稅惹事公安局來了一車人。村鎮裏沒有了精壯勞力,原本地不夠種,地又荒了許多,死了人都熬煎抬不到墳裏去。我站在街巷的石滾子碾盤前,想,難道棣花街上我的親人、熟人就這麼很快地要消失嗎?這條老街很快就要消失嗎?土地也從此要消失嗎?真的是在城市化,而農村能真正地消失嗎?如果消失不了,那又該怎麼辦呢?
父親去世之後,我的長輩們接二連三地都去世,和我同輩的人也都老了,日子艱辛使他們的容貌看上去比我能大十歲,也開始在死去。我把母親接到了城裏跟我過活,棣花街這幾年我回去次數減少了。故鄉是以父母的存在而存在的,現在的故鄉對於我越來越成為一種概念。每當我路過城街的勞務市場,站滿了那些粗手粗腳衣衫破爛的年輕農民,總覺得其中許多人麵熟,就猜測他們是我故鄉死去的父老的托生。我甚至有過這樣的念頭:如果將來母親也過世了,我還回故鄉嗎?或許不再回去,或許回去得更勤吧。
故鄉呀,我感激著故鄉給了我生命,把我送到了城裏,每一做想故鄉那腐敗的老街,那老婆婆在院子裏用濕草燃起熏蚊子的火,火不起焰,隻冒著酸酸的嗆嗆的黑煙,我就強烈地衝動著要為故鄉寫些什麼。我以前寫過,那都是寫整個商州,真正為棣花街寫的太零碎太少。我清楚,故鄉將出現另一種形狀,我將越來越陌生,它以後或許像有了疤的蘋果,蘋果腐爛,如一泡膿水,或許它會淤地裏生出了荷花,愈開愈豔,但那都再不屬於我,而目前的態勢與我相宜,我有責任和感情寫下它。法門寺的塔在倒塌了一半的時候,我用散文記載過一半塔的模樣,那是至今世上惟一寫一半塔的文字,現在我為故鄉寫這本書,卻是為了忘卻的回憶。
我決心以這本書為故鄉樹起一塊碑子。
當我雄心勃勃在2003年的春天動筆之前,我奠祭了棣花街上近十年二十年的亡人,也為棣花街上未亡的人把一杯酒灑在地上,從此我書房當庭擺放的那一個巨大的漢罐裏,日日燃香,香煙嫋嫋,如一根線端端衝上屋頂。我的寫作充滿了矛盾和痛苦,我不知道該讚歌現實還是詛咒現實,是為棣花街的父老鄉親慶幸還是為他們悲哀。那些亡人,包括我的父親,當了一輩子村幹部的伯父,以及我的三位嬸娘,那些未亡人,包括現在又是村幹部的堂兄和在鄉派出所當警察的族侄,他們總是像搶鏡頭一樣在我眼前湧現,死鬼和活鬼一起向我訴說,訴說時又是那麼爭爭吵吵。我就放下筆盯著漢罐長出來的煙線,煙線在我長長的籲氣中突然地散亂,我就感覺到滿屋子中幽靈飄浮。
書稿整整寫了一年九個月,這期間我基本上沒有再幹別事,缺席了多少會議被領導批評,拒絕了多少應酬讓朋友們恨罵,我隻是寫我的。每日清晨從住所帶了一包擀成的麵條或包好的素餃,趕到寫作的書房,門窗依然是嚴閉的,大開著燈光,掐斷電話,中午在煤氣灶煮了麵條和素餃,一直到天黑方出去吃飯喝茶會友。一日一日這麼過著,寂寞是難熬的,休息的方法就寫毛筆字和畫畫。我畫了唐僧玄奘的像,以他當年在城南大雁塔譯經的清苦來激勵自己。我畫了《悲天憫貓圖》,一隻狗臥在那裏,仰麵朝天而悲嚎,一隻貓躡手躡腳過來看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