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動搖軍心……”軍官麵色雪白,抬手執弓,將他一箭射死。而站在身邊的士兵們已經全部聽到了適才的對話,後背不由泛起一片寒氣。
“出城迎擊!”軍官望著城下漸近的大批法軍,咬牙切齒地宣布。
……
呼呼的風聲掠過耳際,已經長到擋眼的劉海也跟著翻騰。視野忽明忽暗。身體變得異常奇怪。神經靈敏得仿佛能夠捕捉每一絲吹過身邊的風,卻無法聽清身邊人的言語。
“貞德,你沒事吧,手上的傷還沒有全好,你……”
雷蒙擔憂的話音中斷,身畔的少女已如離弦之箭,輕盈得像風一樣地向前躍去了。緊接著跟隨著她的士兵們前仆後繼地衝了上去。他輕歎一聲,隻好縱馬上前,指揮幾個隊長擺開陣形,自己則擔心地護在貞德的身畔。
他一邊迎敵,一麵留心貞德的反應,貞德近來有些不對勁。是受了嘉恩之死的刺激嗎?以前每場仗,她雖然勇敢,但一直是手持戰旗鼓舞士兵們前進的角色啊。最近卻……
“砰——”
一聲重響,一個年輕的英軍被雷蒙的槍挑下馬背,正背對著貞德。望著摔下馬的背影,貞德的眼前突然浮現嘉恩死前的那幕。下意識地立刻揮劍,毫不猶豫地刺入敵人的後心。血液噴灑出來,她茫然地想著,太好了,把敵人殺掉了。對,那個時候,就應該這樣狠心地把劍刺出去才是正確的。
“咳咳……”並沒有立刻死去的英國士兵緩緩地回過頭,湛藍的眼睛穿透貞德,望向遙遠到絕不可能看到的家鄉,輕輕地呼喚出那縈繞在心頭的名字,才向後摔去,熄滅了生命的火燭。
他喊的是:“媽媽……”
虛弱的呼喚如同寒冰圍牆上的細小裂紋,雖然細微,卻是碎裂的征兆。那輕輕的聲音忽然間就突破了打不破的鐵壁銅牆鑽入貞德的心。
手中的劍“鐺啷”一聲終於掉落。
“啊啊啊啊啊——”
馬背上的少女突然抱住自己的腦袋痛苦地厲聲尖叫,陷入崩潰的邊緣。
“貞德!貞德!”雷蒙一個轉身,拉過她的馬,將她抱到自己懷中,疾馳後退,在她耳邊低語:“沒事了,沒事了!”
讓身體蜷縮在寬大溫暖的臂彎中,她無法自控地淚流滿麵。
在不斷被淚水迷蒙又不斷被淚水衝洗的反複中,有什麼正隨著那止不住的眼淚一齊流失……
前方,伴隨落日殘陽,戰爭暫時告一段落。
一切在黃昏的逢魔時刻,獲得短暫的安息。
軍隊安靜地撤退,尋找駐紮過夜的地方。
雷蒙拉開地圖看了看,默然地昂首,率領軍隊走向北方。
馬蹄踏踏……她一直跟在雷蒙身後,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帶隊的那個人忽然止步,回頭對上她的眼睛。
夕輝似金,霞光如火,天邊厚重的雲朵勉強撐托著漸沉的圓大落日,天邊的火燒雲猶如夜幕降下前奏起的莊嚴挽歌。風靜靜地吹著,吹亂那個人額頭上大卷的烏發,濃密的發絲遮擋住碧綠幽深的眼睛,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逆光而望,那高大的身影四周淡淡地發出由背後射來的絲絲光影,周身鑲嵌在殘陽中的男子,忽然開口:“戰爭……是在法國的土地上進行……”
宛若低歎地輕聲說罷,他掉轉馬身,眺望天際最後的一抹微紅。
那悄悄的歎息中,有著莫名的哀傷,震蕩了她的心靈,她一抖韁繩,追至他的身邊,順著他的視線,直視前方。
雷蒙選擇的駐紮地,是座敗落殘破的村莊……
火焰燒灼過後的痕跡留在焦黑幹裂的土地上,誰能相信,這裏也曾經種滿綠色的莊稼,有過豐收的喜悅與辛勤之餘的歡笑。村口的老樹已不再抽葉開花,枯枝如劍根根豎立像是在伸臂控訴的老人的手指,黑色的大鳥宛若不吉的死神化身,落在枝上,金色的眼珠犀利地射向經過它的腳下通往村內的軍隊……
早已廢棄空無一人的村莊,隻剩下焦黑的斷桓殘壁,手柄殘破的搖井旁還有著被扔棄的孩子的玩具,一切在戰爭的踐踏下荒涼岑寂。
坐在馬車內的大主教代表隨行的貴族出麵向雷蒙抱怨,指責他為何停駐在這種陰森恐怖的地方。
雷蒙指揮軍隊駐營,分派人手到路口放哨,護衛陛下,完全不理會大主教的嘴臉。直到大主教臉色陰沉地離去,他才冷哼一聲,握拳重重地砸向身邊的斷壁。
“雷蒙……”
貞德坐在馬上輕聲喚他,他猛然回頭,見貞德還坐在馬上,茫然地望著他,便不假思索地解下身上的披風,手腕一抖,披在了貞德的肩上,“入夜後似乎會下雨,起風了,你要小心著涼。”
體貼地幫她係好披風的帶子,他衝她輕輕微笑,“我讓他們先給你搭個帳篷,你好好休息一下。”
望著他大踏步地離去,果斷迅速地指揮人手安排事宜,馬背上的她,幹澀的眼眶忽地又濕潤了起來。
月光如紗,淒迷得像霧籠罩著夜幕低垂的大地。
萬籟俱寂,趕路的辛勞令士兵們都陷入香甜的黑夢。
一抹纖細的人影,撥開小巧的獨立帳篷,漫無目的地開始遊蕩。
因循黃昏時的記憶,夢遊般地在村內已不成道路的路徑中行走,沒有目的。身體如被上了發條無法停止。直到被什麼狠狠地絆了一下,跌倒在地。
手指在地上摸索,摸到一個不規則的圓形物體,遲疑地望過去,月光下最先觸目的是塊塊剝落的暗紅色澤。驚懼地叫了一聲,下意識地把東西扔掉。縮回的手緊抱住自己的肩,連忙轉身要跑,回頭間卻撞上一個人影。
“啊——”她忍不住發出尖叫。
“是我!雷蒙!”
黑影連忙扶住她的肩。
“雷、雷蒙?”大口喘著氣,她力圖平複怦怦不止的心跳,“你怎麼會在這裏?”
他輕笑,“我在巡邏中。”
“咦?”
“士兵們比我們更累,我想讓他們好好睡。”他淡淡地解釋,又責怪地問:“你怎麼出來了?不是讓你好好休息?你最近心神不寧……”
“對了,”她猛地想起來般跳到他身後,“後、後麵有奇怪的東西——紅的人臉!”
他看了一眼啞然失笑,“貞德,那是不倒翁娃娃的頭。”
“不倒翁?”她小心地踮腳順他的肩看去,躺在草叢中一動不動因風雨侵蝕已成不規則的圓形物果然隻是個孩子的殘破玩具……
環顧四下,才發現,這是白天來過的井邊。
伸手搖了搖木製的轆轤,聲音浸在夜色中,清脆而空茫,她歪頭問他:“這裏麵還有水嗎?”
“早已幹涸了,不過附近倒是有一處活水,我帶你去看看。”他轉身帶路,她靜靜地跟上那個凜然高大的背影。
月光清如白銀,拂照著低矮的灌木叢,暗夜籠罩的樹林中隱藏著蜿蜒環繞的清澈小溪。
芒草搖動,少女提起白色的長袍衣角,慢慢地坐在水邊,遙望月亮充滿迷茫的臉孔反而帶出一種令人不覺悵惘的美麗。
雷蒙背靠著大樹,安靜地感受暗夜的清涼。
“雷蒙,你……你愛法國嗎?”少女雙手抱膝回頭看他的樣子單純又茫然,像個無助的孩子。
他輕輕側過頭,揚起唇角,美麗的微笑包含著溫柔的遙遠的憧憬,認真地回答:“是啊,我愛,很愛很愛。”
“為什麼呢……”她失落地低聲問道,“法國、法國並不是屬於你的啊,你為何如此愛它?”
雷蒙望向她,堅毅的眼神有著任何事物都不可摧毀動搖的信念,他說:“法國屬於法國的人民。不管當權執政的人是誰……”
忽地揚頭,將大卷的黑發甩到身後,遙遙望著遠方的星星,他輕笑道:“我,想要保護法國,不是為了某個人,更絕非為了國王。在我心中,法國意味著法國的人民。而我揮劍的目的,就在於保護他們!”
他深湛的目光,那一瞬,比星光更璀璨。
“這、這就是原因嗎?”她忽然感到無比的震撼,而這震撼又令她更加失落茫然,“這就是你從來都不會迷惑的原因嗎?”
莞爾一笑,他俏皮地反問:“那麼,你這些天之所以不對勁,就因為你在迷惑嗎?”
她揪緊胸口的衣裳,指甲也深深地嵌入了手心,胸口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為什麼呢?揮刀的時候,你的眼睛從來不會閃躲和閉上嗎?你敢直視被你殺害的人的臉嗎?當劍刺入身體,那種鈍鈍的觸感,噴湧出的粘膩的血液,不會令你害怕嗎?不管是被人砍殺,或是刺殺別人,這些沒完沒了的殺戮不會令你感到懷疑嗎?”
雷蒙平靜地望著她,直到她把話都說完才走近她,彎下腰,撩起她漸長的額發,眼睛對著眼睛,“貞德,你不用想著你要怎樣才能變得冷血無情,因為你是為了愛才揮動戰旗……”
“愛?”她的心跳通地漏跳了一拍。
“對,”他眯起眼睛,那高大的驕傲的男子竟也可以擁有如此溫柔的表情,他說:“為了愛。我們愛法蘭西,我們愛和平,愛這世上一切美好的東西,正是為了要保護這些美好的存在,才會來到戰場,才會揮動武器。”
“而所謂的武器也絕非隻是鋒利的兵刃,就像你的旗幟,那也同樣是一種武器,它使我們的士兵變得更加勇敢——為了守護而存在的武器。”
隨著他的一字一句,她的眼底漸漸潮濕,是這樣嗎?為了保護而戰鬥,為了和平的到來而戰鬥……
撫摸她頭頂的手越發輕柔了,因為擁有絕對的溫柔而顯得絕對強大的男子,悠然凝望深遠的夜空,“總會來臨的,有一天,戰爭消失,所有的人都過上和平的日子,那樣的年代,總有一天會來臨的。”
她失落地道:“可是那一天,也許我們看不到……”
“沒關係,”他寬容地一笑,“在奔馳的時候總是想象它就在前方。這樣,我們就可以微笑著向前衝去。不管多麼辛苦的事,也會忍耐下來……”
“所以,不要怕。”他強硬地分開她擋住臉的手指。
“不要怕,不要懷疑,我們在戰場上揮劍,為了保護那些最脆弱卻也是最美好的東西……”
“貞德,和我一起奮戰吧,為了法國而奮戰吧……”
卷卷的黑發灑落下來,落在她的額頭,而她沒有退縮,眼睛對著眼睛,這個男子的眼中沒有絲毫齷齪,柔和閃亮,熠熠生輝。
眼淚柔柔滑落,潔淨的臉頰如掛著一顆顆透明的水晶,在不斷落下的淚水中,少女終於昂起頭,縱然悲傷的眼睛在月光下卻漸漸地變得清澈起來。
少女深吸一口氣,終於擦幹臉上的眼淚,望著那正對著她微笑的黑發男子,緩緩地,緩緩地,綻開一朵潔白的微笑。
那是這麼多天以來,雷蒙第一次看到身邊的少女的笑顏,那是天使般美好的笑容。
如雷蒙預料的那樣,後半夜下起暴雨,直到天快亮的時候大雨才停。
伴隨淺金色的黎明一同到來的是難得一見的清爽天氣。
趁天氣涼快,迅速整備大軍,加緊疾行。士兵們沒有因難走的爛泥地而抱怨,而窩在馬車裏的大貴族們卻為小小的顛簸便叫苦連天。
終於解開心中咒語的貞德,雖因連日不規律的飲食和精神的焦躁還顯得有些清瘦憔悴,但清瑩藍澈的眼睛已經恢複了以往的純澈澄明。
在漸漸升起的太陽的照耀下,路邊被雨水衝刷幹淨的小石子不時折射出閃爍的光芒。她挺起胸膛,在馬背上張開雙臂,作了一個深呼吸,希望自己內心的汙垢也像雨後的石塊一樣,被昨夜的淚水洗禮,得以煥然一新。
與她並肩而騎的男子有些躊躇,小心翼翼地偏頭看她,“貞德……”
“嗯?”她好奇地望向他。
“唔……”其實是擔心她現在的心境能否再次上戰場,但看到她明亮的眼神時他卻巧妙地轉移了話題,豎起拇指指了指自己,微笑道:“我的眼睛和發色,你不好奇嗎?”
“是啊,”少女張大嘴巴,“的確是非常少見的組合呢。”
“什麼嘛?”他懊惱地甩甩頭發,“好像是初次見麵。”
“你知道我天生遲鈍啦。”她輕笑,雷蒙總有方法轉移她的注意力,她追問:“是怎麼長成這樣子的?好像外國人。”“我啊,”樹葉的碎屑悄然自道路兩旁的椴木飄落,被迎麵的風吹拂在臉上,雷蒙不由得眯了眯眼睛,才笑著回答:“哈哈,我可是有著多國混血的萬國人。父親是德法混血,母親是翡冷翠人。”
“……真是……厲害……”
“不過,我是法國人哦!我一直這樣認為,我以法國為驕傲,以是法國人而自豪!我既然生長在這裏,這裏就是我的家,誰也別想來我的家裏打仗,誰也別想來破壞法國!我要趕走他們!”
他說話的樣子豪情十足,卻又帶了絲赤子的稚真。讓她不由得溫柔莞爾,忽地醒悟到實力強勁得讓布魯克爾也會稱許認同的雷蒙至今也沒能獲得過更高升遷的真相,就是因為他的血統吧……
“原來如此,”她了然地頷首,“難怪你是黑發碧眼。”
“會覺得別扭嗎?”他挑起左眉。
“怎麼會?”她訝然地反駁,“那麼美麗的眼睛,像是罕見的漂亮寶石呢,雖然黑發配碧眼很少見,但真的非常適合你。有種奇妙的感覺……”
“奇妙的感覺?”他反問。
“對啊,”她抬首對上他的眼睛,天真地道:“很像是那些擁有不可思議力量的魔法師。”
“唔,貞德,說我像魔法師是會害我被燒死的耶……”像是想起什麼不愉快的回憶,雷蒙伸開五指叉進額上的卷發中,看不清他的表情,貞德不由得緊張起來,同時自覺失言地捂住嘴。
“撲哧。”看到她惶恐的模樣,他把擋住臉的手放開,露出頑皮的笑臉,“開玩笑的,沒關係,我非常喜歡這個比喻,你是第二個這麼說的人。”
“那第一個人是……”
麵前翡翠般的眸子彎成彎彎的月牙,她瞠目,第一次在雷蒙的臉上看到一抹甜蜜的表情,“是在家鄉等我的人,我們約好了,等打完仗,我就回去找她!然後去周遊世界。”
“啊?周遊世界?”怎麼聽雷蒙說話,常常會讓她大吃一驚。
“對啊,很偉大的夢想吧,她想去各種各樣的地方看一看。而我也想去母親出生的城市看看。”
“你母親出生的城市?翡冷翠?”
“對,那裏的人地域意識強烈,隻認為自己屬於那裏,以自己的城市為驕傲,走到哪都自稱是翡冷翠人,一生都不能忘記的地方,”笑了笑,他說,“我很想去那個驕傲的城市看看。”作為那裏的望族之女的母親,卻因為與父親私奔而未能再踏上那片土地,一直引以為憾。至少,要替母親圓一個回鄉之願……
“真的嗎?”她抬起下頜,若有所思,“這樣說起來雷蒙其實也是很驕傲的人哩。”她可還沒有忘,初次見麵時,他站在城上讓她滾回去的情景。
“怎麼可能?”黑發的美男子不滿地抗議。
“就是嘛,就是嘛!”
“我可是作風嚴謹的正經人呢。”他端起架子,一臉不可侵犯的正氣凜然狀。
“哈哈哈哈——”被他故意裝出的一本正經的模樣逗得終於大笑起來,鬱悶的心情隨之一掃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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