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國的主張與大國的理論(2 / 3)

“本官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冷笑的微粒子鋪滿了戴爾·溫傑將軍整張臉,諾貝特侯爵卻視若無睹,他眼前浮現的是凱撒威廉的表情。德意誌大使給予的指示在他腦海飛來飛去不斷譏笑著,原來這就是要他把電報燒掉的理由,德軍在幕後煽動政變的證據已經被諾貝特侯爵親手銷毀。

“陸軍大臣你看來很疲憊,我派人送你回府吧,當然也希望你暫時不要外出。”

戴爾·溫傑將軍臉上轉為憐恤的笑,這也難怪,因為陸軍大臣垂頭喪氣、麵如死灰,一副站也站不穩的模樣。

幾乎在同一時刻在美國大使館裏,大使與一等書記長正在交談,內容如下。

“意思就是諾貝特侯爵與德軍有所掛勾嗎?”

“諾貝特侯爵是知名的親德派,沒什麼好驚訝的。”

“唔嗯……可是,那個情形又要如何說明?”

大使彎起右姆指,指著窗外。大使館前的石板路直接連到貝潔湖畔碼頭,五月二日發生過汽車、馬匹與人的追逐鬧劇。四天後的這一天,在同一地點,德軍與諾貝特侯爵的政變部隊展開一場街頭攻防戰。正確說來,德軍在槍戰占了一麵倒的優勢,政變部隊顯得狼狽與混亂,不時反擊並防範全軍潰散。美國大使無心與部屬打賭勝敗的結果,他眺望在石板路彈起的子彈與德軍閃亮的頭盔,再度開口。

“沒想到卡蘿莉娜女王會找德軍來鎮壓叛亂。”

“不太合理,卡蘿莉娜女王應該很清楚向德軍求援的舉動代表什麼意義,就家兔子對野狼說‘來吃我吧’一樣。”

書記長笑了起來,他很滿意自己說的笑話,不過大使並未附和。大使等著書記長努力壓抑笑容之後才問道:

“我問你,那個叫丹曼的男人該不會跟這場騷動有關吧,那個無賴感覺上應該會喜歡這一類的狀況。”

“且不論諾貝特侯爵如何,我不認為凱撒威廉會被美國人牽著鼻子走。”

書記長微側著頭,從口袋掏出心髒病藥劑端詳片刻,然後連吃也沒吃又放進口袋裏。他背對窗口,坐在辦公椅上。

“無論如何不能放任德軍為所欲為,一定要找英國大使與法國大使商量,想辦法出麵調停。”

“單憑亞普菲蘭特的力量是無法解決事情的,我們非出力不可。”

其實美利堅與德意誌同樣瞧不起小國,美國大使已經開始打起如意算盤,計劃借由這次出力看看能向亞普菲蘭特討到什麼好處。

亞麗安娜理好衣服,對著自己映在老舊鏡子裏的身影投以充滿嘲諷的讚賞目光。她一身無上衣騎馬裝的打扮,輕鬆又方便行動是最優先考量,她在九點十五分從房間走到狹小的玄關。

“亞麗安娜小姐,現在不能外出,外頭到處是軍隊,很危險的。”

屋主華勒夫斯基製止道。

“哪裏的軍隊?’

亞麗安娜詢問,她看著華勒夫斯基含糊的表情與口氣低笑道:

“不用隱瞞了,我知道是德軍來了,看來凱撒威廉已經脫掉了名為理性的租用戲服。”

華勒夫斯基感到相當為難,隻有攤開兩隻大手,斥責他的女性朋友。

“小姐,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冒險出門呢……”

“就是因為知道才要出門,你盡管放心,我有武器。”

亞麗安娜手上的手槍是從陸軍大臣諾貝特侯爵的部屬身上“籌措”來的,雖然子彈隻剩三發,還是可以想辦法調度。華勒夫斯基正想繼續開口,他的妻子從廚房走出來,她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女性,她交互望著丈夫與亞麗安娜,亞麗安娜則看向她笑道:

“給二位添麻煩了,我會找機會答謝你們的。”

“請不用如此費心,我們才是備受令尊大人的關照,能夠逃出波羅尼亞也是全靠令尊大人的幫忙。”

“他自己卻逃不出來。”

亞麗安娜優雅的嘴角籠上一層苦澀的陰霾,她永遠也忘不了如果還活著就要滿六0歲的父親,俄羅斯屬地波羅尼亞裏被迫一天辛苦工作十四小時的勞工們,暴動與罷工,鎮壓與處刑,那群為了討好德意誌、俄羅斯、奧地利三國而放棄祖國獨立的“三麵忠誠主義者”卑劣叛行,以及父親屍體流出的鮮血與硝煙味……。

“德意誌、俄羅斯、奧地利這三國分割我們波羅尼亞的強盜帝國完全瓦解之前,我是不會停止活動的,我不管他們製定的法律,他們根本沒有資格談論法律與正義。”

亞麗安娜手靠在玄關的門扉,對善良的同胞做最後的道別。

“再見了,華勒夫斯基,平靜的生活比較適合你們,我很羨慕你們,但是我的目標不一樣。”

“亞麗安娜小姐……”

華勒夫斯基的叫喊被亞麗安娜的背部彈回,她已經奔到大馬路上,以雌豹般快速且柔軟的動作遠離華勒夫斯基的聲音可及範圍。五分鍾後,她感到雙重的心安而放慢腳步,一是逃開華勒夫斯基的製止,二是她確定自己已經重獲五月一日以前的體力與敏捷,這就是令她安心的兩個原因。

不過一切尚未完全恢複原貌,亞麗安娜身邊最值得信賴酌戰友缺席了,阿奇拉一天不回到她身邊,她一天無法找回滿腔的自信。

少了上衣的騎馬裝看起來很怪異,但是夏洛蒂布魯克市目完全不理會她,因為沒有這個空閑。政變部隊潰散,德軍追趕雙方的槍火搭起藍紅交織的橋,隨地可見被遺棄在路麵的屍體硝煙化為一層薄霧四處彌漫,幾乎看不到行人,因此無人盤問亞麗安娜。

當了半世紀流浪漢的約翰老人形容亞麗安娜是“巴黎女郎”,這句話並不一定就是錯的,雖說亞麗安娜不是法國人而是波蘭人,但她多次造訪巴黎,滯留期間合計達三年以上。

波蘭人對法國較具好感,因為法國這個大國並未侵略過波蘭。也有一種說法是“因為法國與波蘭之間夾了個德意誌,就算想也辦不到”,話說回來曾經扶持波蘭脫離俄羅斯獨立,組織“華沙大公國”的正是拿破侖·波拿巴(譯注:NapoleonBona—barte)。為了感念這份恩情,前波蘭皇族約瑟夫·安東尼·波尼亞特夫斯基元帥發誓效忠拿破侖,一八一三年在萊比錫戰役陣亡。以“居裏夫人”聞名於世的瑪妮亞·斯克洛朵夫斯卡(譯注:ManyaSklodowska)也曾在巴黎留學。俄羅斯統治之下的祖國一向禁止女性就讀大學。

亞麗安娜痛恨毀滅祖國波蘭的三個皇室。俄羅斯的羅曼諾夫(譯注:Romanov)王朝、奧地利的合布斯(譯注:Habsburg-er)王朝、普魯士(德意誌)的霍亨索倫(譯注:Hohenzollern)王朝。這三個王朝在血腥與地獄之火當中消滅之前,她的心永沒有放鬆的一天,她對華勒夫斯基表明的那些話不是謊言也不是誇大其詞。

途中數度遇見德軍士兵,亞麗安娜每每藏身於建築物或樹木陰暗處。她的目標是不小心落單的士兵,這些士兵容易沉浸在掠奪與施暴的誘惑當中,對於周遭環境疏於注意。經過二十多分鍾孤獨的搜索,終於得到回報。一名衣著略顯零亂的年輕士兵從一間房子走出,臉上掛著恍惚的笑意,邊以隻手整理衣領邊快步離去。路過一條窄巷口,他不正經的小小幸福感立刻飛到九霄雲外,因為背部被一個硬物抵住。

“不準動,Bosch,敢動一下就叫你永遠動不了。”

Bosch是揶揄或咒罵德軍士兵時使用的稱呼。即使氣不過,德軍士兵也不敢衝動行事,隻能挪動眼球,想瞧清楚背後的敵人,但畢竟這是不可能的。他依令以左手拔出手槍,然後伸到腰後,加諸於左手上的重量隨即消失,幾乎在同時,頭盔下的後頸遭到重擊,德軍土兵往前仆倒,臉頰貼在異國的石板路上昏厥過去。

德軍並未完全掌控夏洛蒂布魯克市,原因在於損失了搭乘在被切離的火車上的官兵。因此艾佛列特·法萊沙警長與另外三名同伴可以順利潛入首都,他們自身可說是功不可沒。

少年、少女與科學家先躲在中央車站附近的空屋,法萊沙警長單獨前往騎馬憲兵隊總部,隻是士兵們全出動了,總部空無一人。

“法萊沙警長!”

老舊的階梯傳來呼喊他的聲音,一名身著騎馬憲兵隊製服的年輕下士迎麵奔來,他是警長的舊識,從他口中,警長得知了首都的狀況。

“總之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陸軍大臣發動政變,而德軍趁機進城,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德軍與陸軍大臣派係交戰,本來還以為他們早就已經狼狽為奸了呢。”

“德軍想賣我們人情,陸軍大臣隻是被利用而已,可笑的醜角。”

警長簡短說明之後,下士才恍然大悟地咂嘴。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回事!德軍逮捕陸軍大臣,把功勞全攬在自己身上,然後借此要求對德意誌有利的好處……”

“就是這樣沒錯。”

“居心叵測的家夥,怎麼可以眼睜睜讓他們玩弄亞普菲蘭特,我要給他們好看。”

正當年輕下士義憤填膺、慷慨激昂之際,遠處傳來槍聲,緊接著第二槍,隔了一秒又是第三槍,警長與下士不約而同各自拔出手槍。

緊接在槍聲之後湧現的聲音是德軍士兵的軍靴踏響石板的腳步聲,絕對沒有聽錯。法萊沙警長與下士小心翼翼從玄武岩材質的建築物一角眺望街道。一團德軍士兵拿著步槍正在追逐某人。一看見那個被迫的人,警長不禁叫出聲來。

“……是她!”

“準尉,她是你朋友嗎?”

警長沒有回答下士充滿好奇的問題,隻是一手拍在下士肩膀上。

“馬借我一下,十分鍾就還你。”

“好啊,當然沒問題,能讓法萊沙準尉駕馭自己的坐騎是身為騎兵無上的光榮。”

興高采烈的下士飛也似的跑去牽出自己的馬。

一群德軍士兵正在追捕一個身穿騎馬裝卻少了上衣的女子。會做出那種打扮又拿著手槍的女人在一九0五年五月六日這個時間點的亞普菲蘭特境內除了“她”以外不做第二人想。正當一隊“Bosch”就要追上這個女子之際,一團黑色旋風闖入逃亡者與追蹤者之間。眼看就要抓住亞麗安娜肩頭的德軍士兵發出驚愕的叫喊之後被撞飛,連累另一名同胞一起翻滾在石板地。

“上來!”

馬背上的男子朝亞麗安娜伸手,亞麗安娜雖然有理由猶豫,但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迫使她必須拋開這層顧慮。亞麗安娜握住對方的手,往石板一蹬,她的身子便從地麵躍上半空,接著到馬背上,移動過程隻有眨眼工夫。

馬蹄快速又富節奏性地在石板地奔馳。

半呆滯地眺望騎影逐漸遠去,德軍土兵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一陣咆哮之後接著是槍響大作,槍火全集中在馬背上的逃亡者。豈料騎手不但騎術高超,更是熟知夏洛蒂布魯克的大街小巷。對方迅速掉轉馬頭進入岔路,子彈不是撲了個空就是貫穿石板或削掉屋牆,當德軍土兵氣喘籲籲來到岔路,逃亡者已經不見蹤影,隻聽見遠去的馬蹄聲。

五分鍾後。亞麗安娜與法萊沙警長在騎馬憲兵隊總部附近下馬,警長輕拍馬頸,卸下兩個人重擔的馬匹立即返回自己的住處。留下來的男女為了閃避在市區到處橫行的德軍,隻有暫且往後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