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對這些條件,孔子對當日情形,還沒有完全失望。他的閑雅代表著當時的社會,相對於戰國的暴亂而言,還相當的寧靜。所以他仍提倡“克己複禮”,顯示著過去的社會秩序仍可以恢複。他有時也發牢騷,說什麼“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和“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可是要他表示方針的時候,他的辦法端在“正名”,也就是恢複一切事物原有的名分。“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更表現一腔複古的熱忱。
孟子有時候被人稱為有“革命性”,這是因為戰國時代的動亂,使他知道,隻是恢複故態而不改弦更張是不能濟事的。齊人準備伐燕,他說燕可伐。齊宣王問他貴戚之卿應做的本分,他說:“君有大過則諫,反複之而不聽則易位。”也就是容許廢君而另立族中賢人。梁襄王問他:“天下惡乎定?”他答道:“定於一。”襄王又追著問:“孰能一之?”孟子就說:“不嗜殺人者能一之。”他又曾和梁惠王說過“地方百裏,而可以王”。這已經不是孔子所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嚴格規矩了。
孟子開始遊說的時候,也正是商鞅受刑,蘇秦,張儀提倡合縱連橫之季。戰國七雄,已經準備長期間的大廝殺。雖然這時候的戰事還沒有像戰國末季的那樣劇烈--凡是年齡十五歲以上的都要向防地報到,降卒四十萬或四十五萬一起坑埋,所以這時已不再是春秋時代競技式的戰爭了。商鞅相秦,第一件事就是“令民為什伍”,即是以一種軍事組織的原則,加之全民。在戰場上騎兵既登場,步兵人數也大量增加。“斬首六萬”,“斬首七萬”,已經開始見於各國的記錄。孟子說“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這段話可能反映著當日各國備戰的情節,也可以說是他對當日國君草菅人命的一種控訴。他所說的“民有饑色,野有餓莩”不可能是無的放矢。
在宋朝以後,《孟子》成為《四書》之一,實際上它占《四書》一半以上的篇幅,既為各朝經延講解之用,也為科舉取士的標準。對中國思想史有無可形容的影響。而亞聖以慈悲為懷的心腸,為民請命,他講的話有時也富有感情性,有時尤任直覺,例如“見牛未見羊”,“君子遠庖廚”。他的性善論必定帶著一種強迫性的推論。因人既生性為善,那麼強迫人們保持這種天性也不算過分了。這關鍵處有如盧梭之論自由。他的低水準平等思想--例如“樂歲終身飽,凶年不免於死亡”,以及“省刑罰,薄稅斂”,在一個簡單的農業社會裏,被奉作經典,同時也符合事實的需要。可是今日我們讀《孟子》和《四書》全部,卻不能一體視之為政治哲學,一定也要考究他們的曆史背景,有時也要和孟子自己所說的一樣,“盡信書不如無書”。
為什麼孔子和孟子之間會有這樣一股距離?為什麼春秋階段與戰國階段會有這樣巨大的差別?為什麼中國會如此早熟--在紙張都未發明,文書尚用竹簡木片傳抄之際,即出現至聖亞聖,而且與孟子同一世紀即出現了秦始皇,且對此後的中國有決定性的影響?
對於上述諸問題的背景,前人已經說過:是因為華北黃土地帶,耕耘容易,農業既盛,人口增加,交通又便利,商業開始通有無,社會這流動性大。加以鑄鐵技術出現於春秋戰國之間,影響到農具和兵器等等。這些解答都有根據,但是卻沒有一針見血的指出中國曆史地理的特點。春秋戰國間劇烈的變化,百家爭鳴,最後又以暴力完成統一,在世界曆史上是獨一無二的現象。其經過應在下節提到秦始皇的時候追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