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若的手指攀著神龕,淡淡敘述著,回頭問了聽得驚住的緋衣女子一句。
阿靖眼神因為驚詫而劇烈變幻——鬼降?迦若…迦若是鬼降?!
她在記川拜月教傳燈大會上、看見過的那種鬼降?那種邪異詭秘,令人悚然欲嘔的鬼降?
看著眼前白衣如雪、宛如天人的拜月教大祭司——那個在南疆被奉為神明、靈力可上窺天道的大祭司迦若,阿靖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他和那隻看到過的血鬼降聯係在一起。
“是的。就是那樣的——我曾經是一個人……但是人的記憶已經因為曠日持久而模糊了。我現在所能記得的,隻是輝夜教主將我全身的血放幹,做成了鬼降。然後,刺破她的中指,將她的血滴入我眉間——連滴七次,才能由心控製我的所有行動。”迦若搖著頭,手指按著眉間的月魄,寶石璀璨的輝光從他指間透了出來,然而如今已經能操控天地的祭司,聲音卻依然掩不住一絲顫抖,“很痛苦……幾百年了,我還記得血一滴一滴從身體裏流幹的痛苦和恐懼!那種陰毒的術法……”
阿靖怔怔的看著眼前的“人”,看著他那樣的神色,忽然間心裏仿佛被利劍刺痛,抱著懷中青嵐的頭顱微微低下頭去。許久,才道:“那麼,你為什麼又成了施展這種陰毒術法的祭司?”
“嗬,沒有辦法——”迦若微微苦笑起來,搖頭,“我做了幾百年的鬼降——我離不開那種邪術。鬼降是沒有辦法脫離宿主的操縱的——幾百年來,我一直是一隻沒有名字,沒有形體的鬼降——拜月教最強的鬼降,被曆代教主操縱著殺人……”
他低下頭,看著神龕——那些被撬下來的磚是土紅色的,仿佛是殷紅的血漿。
“我吃過很多人——都是靈力不錯、有一些術法根基的人。每吃一個人,我就吸收他們的力量,讓自己變得更強。”白衣祭司將蒼白的手指放在那些土紅色上,忽然間,微微冷笑,眼裏的光芒冷酷雪亮,“那時候,我什麼都不是……不是人,也不是鬼。我甚至沒有名字……也不會思考。我隻懂得去殺人。”
聽到那樣的話,阿靖的手驀然一震,低下頭,看著懷中青嵐微笑的臉,眼神裏湧現出重重複雜的恨意。
“後來我有了自己的名字——迦若,對……就是這個名字。”念著自己的名字,然而卻仿佛有一種疏離感,白衣祭司驀然笑了一下,眼色變得說不出的溫和——然而,卻是不同於青嵐的那種溫和,“我很喜歡這個名字,也很喜歡給我名字的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叫做明河。是那時候教主華蓮的女兒。”
阿靖微微一愣,抬頭看他,卻看見迦若眼裏另一種的溫和笑意——猶如另一個青嵐般的溫和沉靜的眼神,居然浮現在這個邪異冷漠祭司的眼底裏。
她忽然明白了什麼。
“從有了名字開始,就有了‘我’的意識。嗬……那之前,除了奉令殺人,這隻鬼降不會思考。”白衣祭司有些自嘲的笑笑,低下頭,黑發從他肩上垂落下來,掩住他的眼睛,然而他的聲音卻是平靜而愉悅的,浸染了昔日的溫情,“她是月神的純血之子,所以能看到無形無質的我——幾百年了,除了宿主,那是第一個和我說話的人。”
“我很高興有這樣一個人……也知道她會是下一任的拜月教主,很期待她成為我的宿主。——那還是我第一次有‘期待’這種感情。”迦若緩緩回憶,然而陡然間發覺自己說得太多,偏離了主旨,搖搖頭,將話題轉了回來,“後來,拜月教在那岩山寨發生動亂的時候,趁機滅了這個一直來在南疆爭霸的宿敵——明河帶回來一個滿身是血的白衣少年,那時候,他中了那岩山寨的蠱毒和血咒,顯然也耗盡了所有靈力,已經快要死了……”
※※※
“啊?”聽到這裏,緋衣女子眼睛才陡然亮了,抬起頭,看著白衣祭司。
“對……是青嵐,就是青嵐。”迦若搖頭,微微苦笑,然而眼底卻是複雜的看不見底,他的手指壓在自己心口上,歎息,“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靈力驚人天賦出眾的術法之人……如果、如果他不死,到如今術法能力也該不在我之下了吧?”
頓了頓,沒有看阿靖臉上蒼白的神色,迦若閉了閉眼睛,手指按住心口,仿佛那裏有什麼要翻湧而出:“我想吃了他……然而,發現他的意念力是如此強大,雖然生魂將散,卻依然不肯將力量轉移到我身上——我怕他一旦死去,那一身靈力就要隨之灰飛煙滅。於是,我問他,有什麼願望需要實現?他說——”
迦若忽然笑了起來,轉過身,看向緋衣女子懷裏那顆麵目如生的頭顱:“當日,那岩山寨群起圍攻你們三個孩子——此後,全南疆的苗人都想殺你和青羽——可那樣大的力量,居然還留不住你們兩個孩子,讓你們平安的返回了中原……知道為什麼嗎?”
不等女子出聲,白衣祭司笑了起來,指向阿靖懷中那顆微笑的頭顱:“你看他的表情……看他的表情!他那樣高興……得到我的允諾後,他那樣高興。心甘情願的被我吃掉——就是為了交換契約,讓我暗中保護你們兩個師弟師妹平安離開!是我暗中護著你們兩個孩子離開的,你知道麼?不然,你和青羽兩個毛孩子、早就死在南疆了!”
“啪”。再也保持不住平靜,阿靖的手臂一鬆,那顆頭顱從顫不可抑的臂彎中滾落。緋衣女子眼神陡然空空蕩蕩,喃喃脫口:“青嵐?青嵐……”
本來以為幹涸的眼睛裏,忽然有無法抑製的淚水,洶湧而來,她抬起手捂住了臉。
十年前……十年前,青嵐就為了她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我的兩位弟子,將來終究都會為了你的緣故而死。
白帝的那一句預言,重新響起在耳畔,宛如驚雷,震裂開十年灰冷沉重的歲月之門。
我不信,我不信,我決不信!——那時候,她在心中倔強的反駁著,毫不退縮。
最多無論如何,我發誓絕不殺青嵐……即使他要殺我,我也不還手!我絕不殺青嵐。絕不讓那個詛咒實現!——十三歲起,女孩就在心中暗自咬牙,下了一個決定。
然而……那個詛咒,居然是從十年前開始就實現了!
難怪…難怪她這十年來處處留心的打聽,卻從來沒有他的消息——原來命運早已鑄成了。枉費她十年間的牽掛,十年間的掙紮取舍……一切,都根本不以她的意念為轉移。命運之輪在無聲無息之間,早已從他們身上碾過,留下血肉模糊。
“我吃了他,獲得了他的力量。然而,卻也繼承了他的記憶。”看到一直冷漠的緋衣女子這般崩潰般的反應,迦若驀然吐出輕輕的歎息,走過來,低頭看著阿靖,目光複雜的看不見底,“以前被我吞噬的那些人,從來沒有這麼高的靈力——然而,卻也沒有這麼強烈的記憶……”
“那樣的記憶衝入我的腦海,將幾百年來我簡單的記憶全部打亂了……怎麼、怎麼人會有那樣強烈的感情力量?以前我吃過的那些人,他們的記憶都被我消解了,唯有青嵐……唯有青嵐的記憶沉澱在腦海裏,從來不肯消失,時不時的泛起——很多時候,我都不明白,那究竟是‘青嵐’的記憶、還是我自己本來就有的回憶?”
“第一次看見你,心裏忽然就有個聲音脫口呼喚:‘冥兒!’——刹那我感到喜悅和震驚……好像我自己真的就是青嵐一樣!”迦若苦笑起來,搖搖頭,看著麵前的緋衣女子,眼神複雜,“那一夜你中毒快要死了,感覺心灰如死、竟然寧可自己死了也要你活下來——天,我…我已經分不清、分不清是青嵐的記憶,還是自己的記憶了!”
白衣祭司煩亂的用力按住心口,仿佛要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看個清楚:“我終於明白……當日,不是我吃了青嵐得到了他的力量——而是、而是青嵐他漸漸吞噬了我啊!”
阿靖怔了怔,抬頭看他。額環下的眼睛裏光芒複雜的變幻,時而熟稔,時而陌生。
他…他——究竟是誰?究竟是青嵐還是迦若,還是…什麼都不是?
淚水緩緩溢出眼眶,緋衣女子放下了手,指間是濡濕的淚水——多少年了?多少年沒有流下過淚水了?自從十三歲那年的招魂以後,離開南疆在中原武林血戰前行了十年,直至今日的地位聲望——其中甘苦冷暖不計其數,然而,卻是十年無淚。
可今日,終於感覺那重重的內心屏障都忽然擊潰,所有的冷醒,所有的意誌力完全粉碎了,看著青嵐微笑的臉,陡然間,內心忽然軟弱到仿佛回到八歲時的靈溪旁……然而,即使她如同十五年前那樣,第一次對著陌生人伸出手去,可對方卻忽然變成了幻影。
青嵐微笑的臉隻是幻象,粉碎在她指尖剛接觸到他的刹那。
江湖風雨中慢慢冷漠的心,忽然感覺到了十年前那樣的刺痛,更加撕心裂肺的滅頂而來。緋衣女子不自禁的彎下腰去,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別這樣……別這樣。”遲疑著,迦若俯下身來,眼裏閃著的是遙遠而熟稔的光芒,想拭去她頰邊的淚痕——她的淚水滴在他手上,陡然間,手指上居然有灼燒般的痛楚。他仿佛被燙了一下似的,忽然收手,站起,退開。
青嵐……青嵐,你看到了麼?她在哭。你的冥兒在哭。
而你……而你在哪裏?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感情——甚至眼前這個人她也無法全部了解。那時候她太小……她實在太小了,可能還不明白自己曾經遇到過怎樣的眷顧和溫情,還不能明白你心裏那樣深沉的感情——青嵐,對於你而言,你是不惜用血來代替她的一滴淚的吧?所以,沉睡在我記憶中的你,要借我的手擦去她的淚麼?
然,不可以……不可以。青嵐,我是迦若。
因為有了這個名字,而有了自我的鬼降。
青嵐,你有你守護的東西,而我也有我自己的——我已經實現了你的願望,用你的眼睛看著她平安離開南疆,十年後又看見她回來和你相聚……你該滿足。
——如今,輪到我,來實現我的願望、守住我的夙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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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罵了,我知道錯了。”神殿內,看見祭司走來,明河低下了頭,即使是當了拜月教教主,當他真正動怒的時候,她還是依舊同童年時一般感到畏懼的,訥訥低頭,有些臉紅,“我、我那時候看見青嵐和她的記憶了——想起那樣的記憶、也一定留在你心裏,就突然……突然……忍不住就想讓她那個癡想徹底滅掉!”
“青嵐已經死了!迦若隻是迦若——是不是?”明河抬起頭,頰上的飛紅還沒有褪,然而眼裏卻是明澈的,定定看著白衣祭司。
殿外的風吹進來,迦若的白衣飄揚起來,宛如乘風。他站在殿口,光從外麵透入,襯得他宛如剪影,虛幻得不真實。
長久,沒有聽到他的回答,明河忽然間無端端的害怕起來——從來都是如此…從來都是如此!她不知道這個“人”心底的真實想法,根本不知道。
五年前、他們兩個人聯手反叛,殺了華蓮教主。被操縱了幾百年的鬼降反噬了宿主,從此天地間再也沒有能控製他的東西——他獲得了實體、擺脫了無形無質的狀況,成了如今豐神俊朗的白衣祭司。然而……不知道為何,對她而言,可以觸及到的迦若,卻反而比以前更加難以捉摸了。因為,他已經不再是純粹的“迦若”了。
“迦若?迦若?”等待他回答的分分秒秒內,明河感覺心中忽然有莫名的恐懼漸漸將自己分解,她忍不住脫口,低低追問,聲音發顫。
然而,陡然間眼前一晃,不見祭司舉步,已經瞬間移動到了麵前。
迦若沒有說話,隻是低頭看著她,眼神溫和平靜,然而卻隱含著說不出的沉痛悠遠。
“是的,青嵐已經死了。迦若不是青嵐。”看著已經由垂髫稚女長成為絕世美女的明河,白衣祭司沉默許久,忽然低聲說,“——迦若,是明河的迦若。二十年前,二十年後,都是明河一個人的迦若。”
“迦若!”明河意外,陡然間眼睛明亮起來,抬頭看他,歡喜的脫口叫出來,臉頰緋紅,美麗不可方物,“——你、你多好呀!”
白衣祭司低頭,額環下的眼睛深邃如海,看著她微微笑了起來。
※※※
明河的臉在他眼前慢慢模糊,幻化出了那個六歲孩子的模樣——二十年前,在聖湖旁邊,紅蓮如火,一朵浮雲飄過來,六歲的孩子陡然對著空氣發話:“迦若……是你替我擋住太陽的麼?——你、你多好呀!”
漂亮的孩子對著半空張開手來,笑著:“迦若,過這邊來!我們來說說話,好麼?”
仿佛一陣清風吹過,孩子的發絲微微拂動。然而她對著身邊的空氣笑了,開始自言自語——是的,那是她一個人的迦若。隻有她看得見的迦若。
那個幾百年來被人操縱著殺人、沒有思想沒有實體的鬼降。隻有這個孩子是把它當作唯一的朋友看待的——因為她也寂寞。
身為月神的純血之子,下一任的拜月教主,這個六歲的孩子從小就是一個人長大的。即使她的“母親”,自從生下她以後就再也沒有抱過她,華蓮和曆任教主一樣,隻是將生下純血的女兒當作了術法修習的一種罷了。而作為拜月教曆史上唯一集祭司和教主身份於一身的華蓮,更是滅絕了所有常人的感情。
偌大的月宮裏,隻有他們兩個是最寂寞的——然而,它已經寂寞了幾百年,而從來不知道這就是“寂寞”,那個孩子雖然隻有六歲,可也是一生下來也是一個人的,不知道“寂寞”和“不寂寞”之間的區別。
但是,當那一次它如往常那樣奉令殺人回來,掠過聖湖上方時,卻聽到底下忽然有個稚氣的聲音說:“你滿身都是血哦!不去湖裏洗一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