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瀾滄為界,勒住你的戰馬!如果你不想她成為月神的祭品的話——否則,月沉宮傾之時,便是劍折人亡之日!”
隻聽得到話語,然而,努力地看著四周,他卻無法看到任何清晰的東西。一切,仿佛是虛幻而不扭曲的,似乎隔了一層嫋嫋升起的水霧——他隻看見白茫茫的一片,是無數穿著白袍的人影,一起一伏,不停止地做著機械的膜拜狀,奇怪的誦唱之聲如波濤般傳入耳膜——
聲音帶著奇異的音韻和唱腔,如潮水一樣慢慢漫進人的耳膜,從耳至腦、至心……讓他漸漸有昏昏沉沉的感覺,一時間,似乎時間都已經靜止——他無法回答,隻有冷汗涔涔而下。
“時辰到了,祭典開始!”不知過了多久,那個聲音毫不留情地宣布。
忽然間——四周變成了血紅!火!是四處燃燒的火!
他看不到她——然而卻清楚地知道,她被火海吞沒了!她在火裏……她在火裏!
“阿靖!阿靖!”冷定如他,終於也忍不住脫口驚呼出來,撥開迷霧,四處尋覓著,對著那虛空中的聲音厲聲喊,“——住手!放她出來,放她出來!——我答應你們!”
“遲了……已經遲了……”
“焚燒一切的紅蓮火焰一旦燃起,將燒盡三界裏的所有罪孽……”
“住口!讓她出來!”慌亂之下,他想斬開重重的迷霧,卻發現那卻是如水一般地毫不留痕跡……他不知道她在哪裏,然而,他知道她在火裏……在烈焰的焚燒裏!
“放她出來!快讓她出來!”他開始失去了控製,一直往火焰的深處衝去——然而,眼前的火焰變成了一張張人臉,跳動的,恍惚的,扭曲的,對著他笑。
他手中的夕影淩厲如風,劃開重重烈火迷障,將那些幻象一斬為二。
一刀,又一刀……
他的手控製不住的繼續劃落,然而刹那間他的臉色卻蒼白——那一張臉……那一張臉是……是母親!是二十年未見的母親,依舊保持著沉湖之時的美麗綽約,對著兒子伸出手來,微笑。
震驚。
然而他已經停不住殺戮的手,夕影刀劃過去,將那個迷障劃破——然而突然間,那個被截斷的幻象卻真的流出了鮮血!
那血,濺在他臉上,蒙住了他的眼睛。
所有的東西看出去都是一片血紅……漫天漫地的血紅。
母親的臉忽然變了,在血泊中倒下的麵容,變成了另一個女子——
時間仿佛忽然間停住,連天地都仿佛空寂無一物,他不可思議的看著自己刀上滴下來的血,一滴,又一滴,美豔不可方物。遲了……都遲了!
阿靖!阿靖!——隔了很久,似乎用盡了所有力量,他才喊出她的名字——隻是短短兩個字,卻已用盡了他畢生的眷戀。晚了……隻是晚了。
霍然驚醒,冷汗濕透了重衣,肺腑裏似乎有刀劍絞著,他劇烈的咳嗽起來。
※※※
“別吵了!”外室,碧落劍眉一軒,忍無可忍對著藍衫少女叱道,“你不見這裏有多少事要忙?——燁火不會有事的!她一個小丫頭,拜月教能把她怎麼樣?”
聽雪樓陳兵月宮門外,卻忽然收兵撤走,樓中士氣陡然低落——樓主對此不做任何解釋——靖姑娘的血薇劍出現在拜月教人的手裏——張真人和明鏡大師自從那次和迦若交手後,一直沒有恢複過來——青龍宮門外,那個鬼魅般的白衣祭司出手如此可怕,擊退了他們聯手進攻,好一些聽雪樓子弟受傷後被俘,紅塵為他擋了一招、至今垂危……
二樓主南楚坐鎮洛陽總樓,不能遙顧南疆;靖姑娘落入敵手,紅塵護法危在旦夕——如今,碧落陡然覺得沉沉重擔就直壓到了肩頭,讓向來灑脫對萬事都不上心的他、也不禁心煩。
偏偏,張真人的弟子又為了區區小事來喧嘩。
“你怎麼知道她不會有事啊?我師妹被拜月教抓走了!你們難道不去救她回來?”弱水也急得發火,毫不畏懼這位聽雪樓的第一護法,“我要去見蕭樓主!是不是因為我們不是聽雪樓的人你們就不管死活了?——怎麼說,師傅和我們是蕭樓主請來的!你們……”
她的話說到一半,卻忽然被碧落用眼神阻止——有劇烈的咳嗽聲從內室裏傳出。
“樓主?樓主?”側耳細聽,聽雪樓的大護法忽然間有些不安,站了起來想進入內室,卻在門外遲疑著頓住了腳步——沒有樓主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擅入!
發病的時候,蕭樓主絕對禁止別人靠近他身側三丈——除了那個緋衣女子。
然而,此刻靖姑娘卻無法再照顧著這個病人。
極力壓製著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傳來,苦痛悒鬱,聽得站在門外的碧落蹙眉低頭,長長歎息了一聲,眼裏都是複雜的欽佩和擔憂,轉頭看著藍衫少女:“別再讓樓主操勞心力了——被壓作人質的是靖姑娘,燁火不會如何的。”
弱水怔了怔,也不做聲了,然而依然為師妹的處境憂心如焚。
“咳咳……”忽然,沉默之中,內室的門開了,外麵的陽光照入門扉後的人臉上,蒼白如紙,咀唇卻是反常的紅潤,仿佛剛剛吐了一口血。
“樓主。”沒料到樓主會忽然開門出來,碧落連忙低頭,單膝跪地。
“咳咳……起、起來。”蕭憶情扶著門扉,劇烈的咳嗽,斷斷續續吩咐,“替我…替我去叫墨大夫……快。”一語未畢,他再度咳得微微彎下腰去,雖然用手捂著嘴,可黑色的血還是淅淅瀝瀝從指間滲出,襯得聽雪樓主的臉色更加蒼白的可怕。
“是。”碧落不敢多耽擱,看了旁邊的弱水一眼,連忙退下。
藍衣少女看著聽雪樓主,眼神止不住的憂心,終究是口無遮攔,弱水脫口驚呼出來:“蕭樓主!你、你……你可要好好養病。你活不長了。”
“嗬……”低著頭,等那一陣咳嗽平息,蕭憶情聽到了弱水的驚呼,卻低低笑了一笑,不以為意的搖頭,“不妨事。每次…每次都這樣的,習慣了就好。”
“可你的元神…你的元神都在潰散!”修習過道家的養生術,在樓主咳嗽的時候看出他魂魄幾乎散出軀體的景象,弱水眼睛裏憂心忡忡,“樓主你還不養病!你的壽數、你的壽數真的不多了!”
聽到術法中人的預言,聽雪樓主眼神閃了一下,卻依舊微微搖頭,笑:“如若我都去養病了,你的師妹怎麼辦?”
“樓主!”明白蕭憶情方才聽到了自己的嚷嚷,弱水驀然叫了起來,“你要救燁火!求你了,你一定要把燁火從月宮救出來!”
“咳咳……放、放心。”隻是平息了片刻,劇烈的咳嗽再度讓他的聲音斷續,蕭憶情勉力點頭,眼神卻是冷定的,“張、張真人是我…是我請來的,咳咳,聽雪樓斷無、斷無不顧你們的道理……”
那個瞬間,這個眼前病弱的人仿佛有說不出的力量,讓弱水陡然間呼吸停頓了一下。
“會、會‘鶴衝天’之術麼?”咳嗽著,聽雪樓主頓了一下,問。
弱水怔了怔,不料聽雪樓的主人居然也知道術法家的旁門,下意識的點頭——這本是飛縱傳訊之術,修為如她也是能操縱紙鶴的。
蕭憶情咳嗽方停,略微頷首,想了想,從窗上撕下一片窗紙,用流著血的指尖在上麵寫下幾個字,交給弱水:“把這個傳給孤光,他當為我一力維護燁火,你可放心。”
“孤光?”弱水一愣,想起了朱雀宮門前那個青衣術士,不知為何心裏一跳——對了,那是聽雪樓這邊的人吧?她低下頭看去,隻見那一張白紙上淩亂的寫了幾個字:保護燁火。蕭。紙上的血跡未幹,淋漓可怖。
“樓主。”感激的,藍衣少女抬頭看著聽雪樓主,想說一些感激的話,然而蕭憶情已經微微擺手,轉入內室闔上了門。紙鶴迅速在弱水手中折成,吹了一口氣,撲簌簌振翅飛去。
憑窗斷斷續續的咳嗽著,蒼白清俊的臉上有沉重的負累,眉間忽然有些自嘲的笑意:今日…自己居然說了這樣意氣為重的話?嗬,如果換了往日,哪裏會為一個丫頭動用孤光那樣的重兵……隻是,聽到弱水的話,念及同樣是有重要的人淪為人質,才驀然間心軟了吧?
蕭憶情看著紙鶴飛上碧空,咳嗽得彎下腰去。伸手入懷,想去拿一瓶藥,然而手有些顫抖,一個不穩,瓶子落地碎裂,藥丸散落滿地。他的手扶住窗欞,想起以往這時候在身邊的那人,陡然心中一痛,捂住嘴彎下腰去,然而已經來不及,一大口鮮血衝口而出。
“樓主!樓主!”門外墨大夫來不及稟告,急忙箭步衝入,近身之時忽然驚覺,不敢再走入蕭憶情身側一丈,站在一邊看著地上那一灘血,臉色驚懼。
“不妨事,不妨事……咳咳。”身為病人,卻安慰起大夫來,蕭憶情微笑著直起身,然而眼前微微有些模糊,連他自己也感覺到這一次發病異於往日,然而聽雪樓主的臉色卻依然冷定,扶著牆坐入軟榻,對著發怔的墨大夫招手,示意對方可以靠近,“給我一丸‘凝神丹’。”
墨大夫陡然驚住,下意識的脫口:“不行!”
聽到手下人居然敢直接反駁自己的命令,聽雪樓主眼神驀然冷凝如針。
“凝神丹是靠損耗元神來暫保氣脈——樓主血氣衰竭如此,哪裏當得起!”墨大夫毫無畏懼,根本不當對方是君臨武林的聽雪樓主,隻是教訓病人般斥責,“樓主目前必須立刻調息靜養,不可再勞心勞力——否則哪裏能活的下去!”
“調息靜養?”蕭憶情眼神一變,冷冷一笑,清秀的眉間殺氣聚集,“阿靖在他們手裏,讓我怎麼調息靜養!今晚我要去見迦若!你不給我藥是不是?——碧落!”
不再和固執的醫生浪費時間,聽雪樓主擊掌,喚入待命於外的大護法,隨手一指墨大夫,吩咐:“製住他,從他身上拿凝神丹給我。”
聲音未落,碧落的動作快如鬼魅,幹淨利落。
“樓主!——樓主!”毫無武功的大夫被製住,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病人將拿到手的丹藥合著殘茶一飲而盡,卻仿佛是自己喝下了鴆酒,墨大夫的臉色蒼白而激動,忽然間暴怒起來,“他娘的!你以為二十年來是你一個人在受苦麼?受老樓主所托、這麼多年我窮盡了心力,他娘的!早知道你自己不想活老子早就不管你了!……老子不管了!你去死吧!”
“我不是去死的……”喝下藥,閉目運氣調息,將藥力化開,聽得大夫這樣肆無忌憚的罵,聽雪樓主眉間反而泛起淡淡的孤狠,睜開眼睛,掃了一眼墨大夫,“我不會不求生先求死——可我必須死守住我在意的東西——我不想重蹈父親當年的覆轍。”
那樣冷醒而沉鬱的一眼掃過來,猶如冰雪,冷入骨髓,連罵得滔滔不絕的墨大夫都怔了怔,頓住了口。老樓主的事情,他也是略知一二的,忽然間,看著蕭憶情長大的墨大夫眼裏翻湧出了深重的感慨和悲涼,長長歎息,說不出話來。
凝神丹顯然發揮出了效力,蕭憶情臉色迅速好轉,蒼白的頰上都泛起了奇異的血色,襯得他眼神亮如秋水。聽雪樓主站了起來,步履從容,氣定神閑,他打開了門,看著天空,陡然喃喃說了一句:“又要下雨了麼?……變得那麼快。晚上要不要帶傘去呢?”
碧落眉峰一斂,脫口問:“樓主,晚上你真的要單身赴約、去靈鷲山頂見迦若?”
“哪能不去呢?”蕭憶情低眉淡淡一笑,搖頭,“事情已經逼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想和迦若好好再談最後一次——不然阿靖或許真的會死。”頓了頓,病弱的人扶著門扉看向轉瞬間已經陰雲密布的天空,靜靜吩咐了最後一句:“碧落,替我看顧好這裏的弟子,還有紅塵。……明日日中我必定回來。”
然而,終歸還是頓了頓,聽雪樓主加了一句話,眉目沉鬱:“如若靖姑娘返回而我卻未歸,此後聽雪樓上下須聽她一人之令;如果…如果我和靖姑娘都未回——那麼,在帶人馬返回洛陽之前,這邊就由你全權定奪吧。”
※※※
雨是忽然間下起來的——雖然陰雲已經在靈鷲山上空積聚了許久,隱隱有驚雷下擊,然而孤光心裏卻知道、真的要下雨隻怕要到天黑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