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白秀氣的手指,卻仿佛蘊含著驚人的力量——將那個天下隻有月神純血之子才能轉動的天心月輪,一寸一寸的轉動。
月輪上有刻痕十二,然而,每轉過一道刻痕,都似乎用了極大的心力。
連聽雪樓主那樣的人,眼神裏都流露出竭盡全力的孤狠和凝注。
身上隻有一半的血統,所以,要打開這個天心月輪,另一半的力量隻能倚靠他本身的武學修為——將幾乎是十二成的力量都凝聚在手指間,蕭憶情蒼白的手指幾乎要扣入玉石的轉輪上,強自壓製著動用真力而引起的胸臆間不適,聽雪樓主一分一分的轉開了月輪。
當月輪的刻痕轉過第六宮的時候,極遠極遠的地方隱約傳來一聲輕微的“吱呀”——然而這個極其細微的聲音卻有說不出的寒意,讓一直站在神殿門口遠眺的白衣祭司猛然間全身劇烈一震!
“開了。”迦若站在高高的祭壇上,看著湖麵,忽然間低低說了一聲。
仿佛是回應他這一句話,鋪天蓋地的水聲忽然間以想象不到的聲勢漫了過來!
仿佛千軍萬馬奔騰而來,將祭壇上孤零零站著的白衣祭司湮沒。
——那是聖湖的水閘第一次被打開,湖水傾瀉入地底的聲音。
那些禁錮死靈的湖水,幾百年來第一次被排入地底。
隨之而起的,是那些歡呼著、尖嘯著從幾百年黑沉沉湖底牢籠裏騰空而起的死靈們,掙離水麵,在半空瘋狂的舞動飛竄,恍如紅蓮烈火當空燃燒。聖湖的水在流動,劇烈的往地底奔湧,那些死靈浮出水麵,先化為紅蓮,然後紛紛掙脫了水的禁錮,在空氣中呼嘯著來回,發出火一般的亮光。
空氣仿佛陡然凝結,有無形的力量彌漫著,連天上下落的雨絲都被逼得無法墜落!
惡靈升騰而起,飛躍狂舞於漆黑的空中,氤氳如霧氣,有一片一片蒼白的灰燼,從天空中飄落。無根無本,無始無終。
天茫茫然的壓下來,黯淡如墨,冷沉如鐵,仿佛世界的末路,洪荒的盡頭。
轉輪轉過第八宮後,蕭憶情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仿佛胸臆間翻騰的血氣終於無法壓抑,衝出了咽喉。他咳得俯下身去,然而手指卻依然死死的握住那個轉輪——他咳出的血濺在月輪上,忽然間,天心月輪竟然微微亮了亮!
月神之血浸潤了它,這個拜月教最高聖物仿佛得到了什麼祭奠,轉動的艱澀緩和了不少。
“海天龍戰血玄黃,披發長歌覽大荒。
“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驀然,站在門口看著黑沉沉夜幕的白衣祭司嘴裏,吐出了這樣的四句口訣——聽雪樓主聽得那樣的詩,眼睛驀然微微一涼:那是白帝門下的不傳之秘——當年高夢非窮途末路下,聽過他念起這首詩,然後長笑拔劍自剄。
“我去了。”——看到紛紛逃逸的惡靈在夜空中狂歡跳躍,知道它們一時喧鬧後便要四散逃入陽世,隻怕從此再也無法控製,白衣祭司不再遲疑,對身後的聽雪樓主出言。頓了頓,緩緩道:“接下來的事,就拜托你了。”
蕭憶情的手一震,他答不出話來,隻是咳嗽著,從月輪下直起身子看迦若。
漫天的劫灰紛揚而落,迦若站在祭壇邊上,手指間的血不停地流,卻不曾回頭看這邊一眼,白袍如風一般飛揚而起。
“咳咳……盡管放、放心。”蕭憶情終於掙紮著,吐出了一句承諾。
然而,即使是聽雪樓主,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睛裏也掠過了深切的悲憫和震撼——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月黯星隕,一天劫灰,相送兩人衣冠皆似雪!
“好,好!——”迦若點頭,忽然看著天空,大笑,“有聽雪樓主這句話,天下何事不可放心?生死均可相托,信君必不相負!”
他忽然一揚手,手中本來提著的白袍前襟飛揚而起。再也不回頭,白衣祭司從神殿高高的祭台上拾級而下,走入漫天的劫灰中,那是義無返顧的堅決的步伐。
蕭憶情不再看離去的祭司,他的手指再度用力,一分一分的、將那個天心月輪打開。
身體裏的血似乎要沸騰起來,衝出胸腔——他知道那是自己強自冒犯拜月教聖物、而讓體內流著的並不純粹的月神之血悖逆,引起了纏綿入骨的惡疾複發。然而,既然答應了迦若、就算是背天逆命,他也要拚著畢生所擁的力量,將這個轉輪打開!
已經轉過了第十宮,地底水閘已經大開,站在祭台最高處的神殿裏,他都能聽到底下聖湖裏洶湧的水聲——那是幾百年來,第一次被排幹的湖水!
將那些沉睡的凶靈統統驚起,將那些幾百年來的怨毒統統釋放——
迦若和他……究竟在做的是什麼樣可怕而有死無生的事情?
然而,一諾如山重,生死俱為輕。何況是身為聽雪樓主的他,和拜月教大祭司的擊掌誓約。無論緣起是為了什麼,這個約定,一定要盡他所有的力量來守住。
更何況,在這個誓約裏,有著讓他心神震撼的東西。繼承聽雪樓、拓地萬計,在中原武林馳騁睥睨的他一直有著自己的抱負和理想,也知道那樣的信念對於支撐著血戰前行的人來說是什麼樣的意義——所以,如今的他,才能那樣深切的了解如今迦若以身相殉的深意。
“迦若……”忍住胸臆間仿佛要割裂的痛苦,蕭憶情緩緩將月輪轉向最後一個刻度,陡然間,嘴裏吐出一聲深沉的歎息。
※※※
然而,此時空氣中的聲音忽然變了!
那些歡呼著,尖叫著狂喜著的惡靈們,猛然間一齊爆發出奇異的狂嘯——仿佛憤怒,又仿佛驚喜——仿佛驚雷下擊,整個靈鷲山都能聽到那些死靈們的歡呼。
那是因為它們聞到了迦若手指間的血氣,注意到了白衣祭司正在走離神殿。
最後一步,是這樣毫不猶豫地跨出的——明明知道一旦脫離開了月神殿的範圍,得不到神力庇佑就會被滿天紛飛的巨大陰靈吞噬,然而,迦若從最後一級台階下邁下,依然從容而堅決——仿佛不是去赴死,而是去遠遊。
空氣中有風猛烈的迎麵吹來,那是惡靈們感覺到了祭司體內的靈氣的吸引,瘋狂般的洶湧撲來。那樣駭人而巨大的力量,攪起了天地間的旋風。
它們紛紛聚集,對著祭司衝過去,發出可怖的尖嘯。
幾百年了……這些聖湖下的白骨們無法解脫,被曆代祭司操縱著、奴役了數百年,它們心裏的怨毒已經變得讓世間所有萬物都變色——第一次脫離控製,而且又見到了拜月教的大祭司,死靈們瘋狂起來,撲上去噬咬。
然而,麵對著前方洶湧而來的怨靈,迦若的腳步反而陡然加快,往著聖湖中衝去!
劫灰紛卷而來,漫天漫地。
可怖的灰白色在瞬間湮沒了白衣祭司的身影。
餘下的那些無法擠入核心的死靈,在半空盤旋,焦急的叫囂著。而灰白色形成了一個凝聚的核,核心裏那些死靈在歡呼,血色從劫灰裏紛揚出來,彌漫在空氣中。
然而,那個凝聚的核一直在移動,往著聖湖方向奔去。
那些得了甜頭的死靈哪裏肯放棄到口的美味,祭司的血和靈力刺激得它們發狂,爭搶著圍著迦若噬咬,緊緊跟著他的腳步。
已經看不見祭司的身影,濃鬱的灰白色包裹了他,然而,在他走過的地麵上,血色如同鮮花灑落——那些無法湊上去咬一口的死靈們迅速聚集過來,在地上的血跡邊盤繞,將那些血一一吸入,一邊發出刺耳的尖叫。
在這樣狂亂而震懾的局麵中,蕭憶情蒼白著臉,眼神冷定的、將天心月輪轉向最後一宮。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外邊怎麼了?”陡然間,神殿深處有個聲音隔著門叫起來了,驚惶而絕望,“迦若?是迦若麼?你在幹什麼?你在幹什麼!——快讓我出去,讓我出去!”
紫檀木的門後麵,那個女子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是拜月教主麼?他在這世上的唯一血親、他的表妹?——蕭憶情咳嗽著,胸中翻湧的血氣讓他幾乎無力握住那個沉重的輪盤,然而他眼裏也微微有了閃亮的光芒。
“你在幹什麼?迦若,迦若!回答我……你讓我出去,讓我出去啊!”女子的聲音繼續在裏麵呼喊,仿佛意識到了什麼,漸漸由驚慌轉為絕望,“你、你為什麼要製住我?你要做什麼我肯定不答應的事?……說話!說話啊!迦若!”
外麵的惡靈們在歡呼,在沸騰——祭司的血是如此誘人,讓那些壓抑了數百年的惡靈欣喜若狂。迦若走動的速度已經明顯慢了下來,他已經走下了快要排空水的聖湖底,那些怨靈們圍繞著他,一路噬咬搶奪著,凝聚成灰色的核。
劫灰還在漫天紛卷而下,湮沒了天地和明月。
天際已經透出了微微的薄光——已經過了三更很久了。
拜月教主絕望的驚呼和死靈們瘋狂的尖嘯同時在耳邊縈繞,入耳驚心,然而蕭憶情隻是鐵青著臉,毫不猶豫地、將月輪轉向最後第十二宮、一分分全部打開。
※※※
“迦若?迦若!?——”在轉輪指向最後一個刻度時,漫天的喧囂聲中,忽然從祭壇下傳來一個女子的驚呼聲,清亮銳利,仿佛沉如生鐵的暗夜都被劃破。
那聲音入耳,神廟裏一直冷定如鐵的聽雪樓主,臉色驀然微微一變。
他閃電般的回首望向神殿外、那裏,以黎明前黑的反常的夜幕為底色,滿天劫灰紛紛揚揚。而那蒼白的灰燼中,一襲緋衣如同薔薇般盛開,劍光圍繞著那個女子縱橫而起——一眼望去、驚豔如灰上之珠。
阿靖顯然是一路殺開那些惡靈才來到彌漫著陰毒力量的聖湖邊的,她一邊揮劍不斷逼退那些纏繞過來的惡靈,一邊不可思議的看著聖湖裏那個翻翻滾滾的灰白色的核心,神色驚懼而急切。
那裏,一襲白袍被洶湧的惡靈們圍攻噬咬,已經湮沒得再也看不見,唯有血色如同霧氣般飛騰,散入半空。然而,雖然看不見,緋衣女子卻是直覺般的知道了被惡靈們纏繞著的那個人是誰,脫口而出:“青嵐……”
在看著不停移動的灰白色核慢慢的停滯、停頓,知道那個人已經被纏身的惡靈們圍攻得漸漸失去了奔走的力氣,阿靖的手驀然一顫,脫口低低喚了一句。
忽然間,揮劍將一隻對她撲來的死靈斬成兩段,緋衣女子足尖發力,便是向陰氣最重的聖湖底下奔了過去,轉瞬也被濃厚的飛灰湮沒。
“阿靖!”站在神殿裏看下去,一直冷定的聽雪樓主臉色也變了。
“哢噠”,輕輕一聲響,天心月輪已經被轉到了最後的第十二宮。聖湖底下的水閘完全打開,湖水瘋了一樣的洶湧泄入地底,方圓不過一裏的小小湖麵轉眼幹涸。
湖底下露出了累累的白骨,縱橫鋪就,在漫天劫灰中看去,是黯淡的慘白一片。
那些圍著迦若噬咬的惡靈們,敏銳的感覺到了有什麼外人進入聖湖,瞬間有些微微騷動起來,在外圍的一些惡靈無法搶上去撕咬大祭司,登時轉過身來、向著那個居然敢大膽闖入禁地的緋衣女子撲過去。
灰白色的內核被這樣一擾,渙散了一些,迦若的身影顯露出來。他的身側,劫灰飛散的空氣奇異地凝聚起來,虛空裏居然出現了一隻饕餮——
虛空中的幻獸戀戀不舍,雪白的眼眶裏流下淚來,幾度想走近主人的身側,卻幾度被迦若揮手驅趕開來。“可依陀洛阿梵密托安諦。”耗盡了僅剩的靈力,將咒語從口中合著血吐出,迦若念動禁忌之咒,將饕餮永久的封印回遠古洪荒中。
“朱兒,朱兒……回去。回大荒去,等你…你的下一個主人。”白衣祭司揮手,用盡最後的力氣斷斷續續吩咐他的幻獸,眼裏有淡漠的笑意,“別這樣,啊?別這樣……回去,我再也不會、再也不會召喚你了,你會有新的主人。”
大祭司全身的白袍已經變成了血紅色,肩、背、手、足上到處都是咬著他血肉不放的凶靈,一口一口咬下去,帶著無比的怨毒和興奮。他顯然已經耗盡了力氣,眼看著湖底水閘黑洞洞的門就在麵前不遠,然而再也沒有前進一步的力量,隻是任憑那些惡靈噬咬,用手支撐著鋪滿白骨的湖底,不讓自己倒下去。
此刻,也看到了緋衣女子驀然的闖入,轉瞬被卷入蒼茫的劫灰——大祭司黯淡的眼裏陡然閃過焦慮的光,幾次要站起來、然而力量已經不夠。
“蕭憶情!”陡然間,他想到了唯一相托的人,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大聲呼喚著這個名字,“蕭憶情助我!”
遠處的神殿裏,聽到祭司呼聲的白衣人手指猛然一震,忽然間長長吐了一口氣——
毫不猶豫地,蕭憶情忽然出手、青碧色的刀光從袖中如閃電般劃出,冷冽如蒼穹雷霆。聽雪樓主用盡了一生的武學造詣,一刀就將神殿上供奉著的天心月輪斬為齏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