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鄧汶在焦慮中一天天地熬著,他總是不由自主地去查看有沒有新來的電子郵件,每次手機響起的鈴聲也都會讓他神經緊張,其實他已經多次對自己說,無論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卡彭特他們都不會用手機告訴他的,誘人的聘用書也好,遺憾的致歉信也好,都會發到他的電子信箱裏,但鄧汶還是把自己弄得草木皆兵的。

鄧汶太想得到ICE的那個職位了,但他又不能主動給卡彭特打電話探聽口風,洪鈞專門囑咐過他,他能做的和該做的都已經做了,他現在惟一該做的就是什麼都不做。洪鈞像繞口令一樣的指示好像還頗有哲理,鄧汶不能不聽,因為他相信洪鈞在這方麵的經驗,從開始到現在他一切都是按照洪鈞的指點在做,而事實證明,洪鈞一直是正確的。

事先鄧汶已經打過招呼的幾個人分別都來了消息,ICE公司的人已經通過電話或電子郵件和他們逐一聯係了,從他們那裏係統地了解鄧汶各方麵的情況。鄧汶的心裏踏實了一些,他知道事情正在進行當中,ICE方麵已經按照他提供的人員名單對他做了背景調查,現在,就等著那最後的一張紙了。

十天過去了,鄧汶覺得像是十個季度。這天晚上,鄧汶獨自守在書房裏的電腦前麵,魂不守舍地在互聯網上閑逛,他在Outlook郵件係統裏原先設置的是每半個小時自動查收一次郵件,如今已經被他縮短到了五分鍾。

廖曉萍不聲不響地走了進來,在書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隨手抄起一本書翻看著。鄧汶聽見響動,看了一眼時間,問道:“Cathy總算睡了?”

廖曉萍白了他一眼,說:“你看看幾點了,這都快十點了,她再能折騰也該困了。”

“你再鍛煉幾天吧,以後就都得是你哄Cathy睡覺了,她現在就是故意欺負你。”鄧汶說完,一想到可能將來不會再和女兒擠在那張小床上哄她睡覺,忽然感覺有些淒涼和酸楚。

廖曉萍鼻子裏哼了一聲說:“你還真打算去北京就不回來啦?就算ICE這次要了你,我猜你最多也就是回去過過癮,鬧得差不多就該回來了。”

鄧汶歎了口氣,聳了下肩,說:“還不知道人家要不要我呢,他們那邊已經七點了,早都下班了,估計今天又沒戲了。”

話音剛落,電腦發出一聲清脆的提示音,一封新郵件到了。鄧汶已經被無數次的失望弄得疲了,他不抱什麼希望地說:“估計又是什麼垃圾郵件跑來起哄的。”說著,就把屏幕切換到Outlook的窗口。

廖曉萍接著看了一會兒書,見鄧汶沒有動靜,就把書一合,說:“我看你也別熬了,還盼什麼呀?明天幹脆給他們發封郵件,說你決定不再考慮那個職位了。”

鄧汶坐在轉椅上無聲地轉了半個圈,臉朝向廖曉萍,眼睛瞪得大大的,廖曉萍覺得鄧汶的眼神特別怪,甚至有些詭異,她開始發慌,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還是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她張著嘴,也瞪著鄧汶。

鄧汶輕聲說:“他們要我了,offerletter來了。”

廖曉萍被他搞糊塗了,驚訝地問:“你怎麼這種反應啊?你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到底是想去還是不想去啊?”

鄧汶好像是在夢遊中忽然被別人喚醒,他一下子站起來,大聲地笑著說:“我現在的感覺就像是範進中舉,我當然高興啦,我當然想去啦,我就是太想去啦。”

廖曉萍見他恢複了常態,倒是稍稍放心了,便沒好氣地說:“你小點兒聲,別把Cathy吵醒了,好不容易剛哄睡的。”

鄧汶不理睬她的申斥,轉身拿起桌上的無繩電話,手指飛快地撥號,急切地等到電話剛一接通就說:“洪鈞,我鄧汶,offerletter收到了,……,剛剛收到,用e-mail發的,說他們簽好字的原件已經用UPS寄出了,……,package?挺好的啊,我覺得可以,我說了錢不是最主要的,……,嗬嗬,還行吧,她也挺高興的,……,那好,你忙吧,……,咱們北京見,你得去機場接我啊,不然我都不知道門朝哪兒開。Bye.”

鄧汶掛上電話,仍然難以抑製內心的狂喜,他在不大的書房裏來回走了幾步,右手握拳,不斷地捶打在左手的掌心上。廖曉萍冷眼看著鄧汶,說話了:“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呢,你卻頭一個先向那個洪鈞彙報,他是你什麼人啊?是你老板啊還是你老婆啊?”

鄧汶停住腳步,愣了一下,才又坐回到椅子上,笑著說:“人家這次幫了我這麼大的忙,他也挺關心我這邊的進展的,讓我一有消息就告訴他,我就和他說一聲嘛。E-mail在這兒,我還打開著呢,你來看一遍不就全清楚了嘛。”

鄧汶指著電腦屏幕,廖曉萍沒動地方,撇著嘴說:“我看這洪鈞就是沒安好心,他是不是見不得別人踏踏實實過安穩日子啊?在學校的時候我就看他不順眼,他給你出的餿主意還少啊?他是不是還覺得咱倆在一塊兒是你吃了大虧了?”

鄧汶聽她越扯越遠,忙解釋說:“哪兒跟哪兒啊,洪鈞這回真是熱心幫了我的大忙。對了,這次在賭城碰到他,還沒說兩句話人家就特意問你好不好呢。”

廖曉萍冷笑一聲:“我不好!瞧你們倆碰麵的地方,賭城,真是物以類聚!”說完這句,她的臉色已經好多了,走過來站到鄧汶身旁,用胯部拱了一下鄧汶的胳膊,鄧汶馬上會意,知趣地起身把椅子讓給廖曉萍坐了,廖曉萍開始一字一句地看著屏幕上的那封聘用信。

鄧汶在一旁站著,插話說:“Package是不是挺不錯的?而且可以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直接用美元付到咱們這邊的賬戶裏,另一部分在北京用人民幣付給我,這樣一來咱們能少交不少稅呢。每個月兩千美元的housingallowance,我回去先找家賓館長包個房間,如果你和Cathy將來也回去,他們就給漲到三千美元,咱們應該可以租個相當不錯的公寓了。每年還提供兩趟探親的往返機票,我回來也行,你們去中國也行,還行吧?ICE畢竟是大公司。”

廖曉萍沒說話,一直仔細地看著,等終於看完了,她把鼠標往旁邊一推,問鄧汶:“這上麵怎麼沒說讓你什麼時候onboard呢?”

鄧汶忙回答:“卡彭特對我說是希望我越快去上班越好,這信裏不是有一欄空著呢嗎?等我收到原件,簽了字,再把我確定可以開始上班的日子填上,寄給他們就行了。我也希望越快過去越好,關鍵要看我和那個猶太佬談得如何,估計他不會留我,可是我擔心CEO沒準兒會勸我留下,沒辦法,隻能鐵了心拒絕他了。”

廖曉萍仰起頭,看著鄧汶,黯然地說:“你就一點都沒考慮我和Cathy留不留你?我們倆不是勸你留下,我們是求你留下,你也鐵了心拒絕?”

鄧汶的臉上不自然起來,他害怕聽到這些,這是他的痛處,他奇怪自己怎麼有這麼多的痛處,而別人總是能準確地一擊命中。洪鈞做到了,所以讓鄧汶下了決心拋家舍業地要回中國;廖曉萍也做到了,卻是讓鄧汶難以割舍。

廖曉萍歎了口氣,又問:“你打算回去多久?”

鄧汶下意識地抬手向電腦屏幕指了一下,說:“Contract是三年的,所以如果沒什麼意外的話,起碼應該是三年吧。”

廖曉萍用手指勾住鄧汶的手,喃喃地說:“非得今年麼?明年不行麼?”

鄧汶拉著廖曉萍的手指搖蕩著,笑著說:“ICE又不是咱們家開的,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明年人家哪兒還能等著我呀?”

廖曉萍又重重地歎了口氣,說:“嗨,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你忘啦?前年Cathy做的那個夢,早上起來,莫名其妙地坐在小床裏,瞪著眼睛說,‘媽咪,我五歲的時候就要死了’,當時把我給嚇得,三歲的小東西怎麼突然無緣無故說出這種話來,問她是做夢了還是怎麼回事,她也說不清楚,我一直提心吊膽的,搞得我後來也老做這樣的夢。今年她就是正好五歲,你又偏偏要在這時候跑回中國去,你說我能不怕嗎?”說完,她把頭靠在鄧汶身上,啜泣起來。

鄧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她說這些,也覺得脖子後麵涼颼颼的,胳膊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晃了晃腦袋,讓自己鎮定下來,輕輕拍著廖曉萍的肩膀,竭力用一副輕鬆的腔調說:“你也真是的,小東西的話你還真當回事呀?Cathy那時候剛剛開始學數數,隻會數到五,所以她才隨便那麼一說,如果她當時已經能數到一百了,她就會說自己能活到一百歲了。”

廖曉萍抬起頭來,掙大帶著淚花的眼睛說:“可是她後來早都能數到一百了,她也沒再那樣做夢醒來說過別的歲數呀?”

鄧汶笑著說:“她還能老做那樣的夢啊?咱們好歹也是最高級的知識分子了,就別用這種沒影的事自己嚇唬自己了好不好?你這連封建迷信都算不上,是原始迷信。”

廖曉萍站起身,走回到書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拿起紙巾擦了擦眼角,恢複了常態,平靜地問:“為什麼非要回去不可呢?為了錢?錢是多了一些,可是把我們倆甩在這邊,你一個人孤零零地跑回去,值得嗎?”

鄧汶坐回到電腦前麵的轉椅上,想了想,才認真地說:“你還記得嗎?上次咱們帶Cathy去MuseumofScience,請的那位講解員,看樣子歲數比咱倆稍微大一點吧,她給咱們講了好多,Cathy特別願意聽,最後都講解完了,她彎著腰和Cathy握手,笑眯眯地對Cathy說,‘goodgirl,等你將來長大了,也有了女兒,你再帶她來的時候,還是我來給你們當講解員’,哎呀,當時她臉上那種表情我一直記得特別清楚,好像特幸福、特滿足、特有成就感。你想起來了吧?”

廖曉萍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她說:“我知道,Cathy聽完了還傻乎乎地點頭答應呢。怎麼了?人家就是很開心呀。”

鄧汶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緩緩地說:“可是我聽了以後卻有一種害怕的感覺,簡直都有點恐懼。她在科學博物館幹一輩子,二十年以後和現在一模一樣,有什麼意思啊?我現在最怕的就是真到二十年之後,Cathy都已經有了baby,我卻還和現在一模一樣,除了年紀又老了二十歲。”

廖曉萍提高了嗓音說:“可是人家每天都很快樂呀,天天快樂的日子,連著過上二十年多好呀,有多少人求之不得呀,我真搞不懂你究竟想要什麼。”

鄧汶聳了下肩膀,攤開雙手,愁眉苦臉地說:“可是我現在不快樂呀,在公司幹的活兒沒有樂趣,沒有任何新鮮的東西,就是在混日子,這樣一直混到老,混到死,我一想起來就發愁,將來非瘋了不可。”

廖曉萍一聽,臉色立刻沉了下來,站起身走出了書房,鄧汶一見,也馬上把電腦關了,跟著進了臥室。

廖曉萍已經躺到了床上,看見鄧汶進來,對他說:“我算是看透了,你和我們倆天天這麼過日子,你一點兒都不覺得快樂,你覺得沒勁,是吧?那你別和我們倆混日子了,我們也沒想把你逼瘋,你愛去哪兒去哪兒,愛幹嘛幹嘛吧。”

鄧汶臉上陪著笑,把被子蓋在廖曉萍身上,哄著說:“沒有啊,我哪兒有那種意思啊?我不是說我和你還有Cathy在一起不快樂,我是說在這兒打這種洋工沒意思,我想回國試試看,想幹些自己將來回想起來,覺得有意思、有意義的事情。”

廖曉萍不以為然地說:“你回國不還是打工?不還是幹軟件?無非是在這裏是個經理,回去是個總經理;在這裏錢少些,回去稍微多點。”

鄧汶聽了,一時無以回答,的確,廖曉萍說的沒錯,好像就這麼些差別,別的都還會是老樣子。但鄧汶轉念一想,發現最大的差別正是洪鈞曾經說過的,不是幹什麼,而是在哪裏幹,如今是在美國幹,回去是在中國幹,舞台不一樣,一切就都不一樣了。鄧汶剛想開口把這個道理講給廖曉萍聽,廖曉萍用力掀了一下被子,像是自言自語地說:“算了,我也想明白了,都說強扭的瓜不甜,要是這次不讓你回去,你能在心裏別扭一輩子,將來不定怎麼埋怨我呢。你去吧,撞了南牆你也就老老實實地回來了,不讓你徹底死了心,你以後還會變著花樣地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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