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洪鈞說話算數,他沒有讓小薛等得太久,因為他知道那種被煎熬的滋味如何,一個人不能沒有方向,如果能為陷於困境中的人打開一扇希望之門,簡直勝造七級浮屠,何況這個人恰恰又是為了幫助他才陷入困境的。接下來的星期四下午,小薛成了洪鈞在他新的辦公室裏接待的第一位客人,因為維西爾北京的喬遷工程在星期二才大功告成。

小薛到得比約定的時間整整提前了一刻鍾,洪鈞接到瑪麗的通報,便停下手頭的事,讓她把小薛請進來。小薛挎著一個癟癟的書包,穿一件長袖的淺色格子襯衫,領口最上麵和袖口的扣子都扣得嚴嚴實實,下麵是條藏藍色的長褲,腳上是一雙棕灰色的皮鞋,褲腳似乎有些短,可以看到裏麵的白色襪子。

洪鈞熱情地和小薛握手,請他坐到自己的寫字台對麵擺著的椅子裏,剛要回身坐到自己的皮椅上,忽然覺得這樣恐怕會讓小薛非常拘束,便笑著說:“來,咱們還是坐在這邊吧。”便請小薛起身,兩人圍著會議桌的一角坐下。

等瑪麗送來一杯水之後帶上門出去了,洪鈞打量著小薛,說:“兩個多月沒見了,這幾天過得怎麼樣?”

小薛局促地笑著,雙手撫弄著放在膝蓋上的書包,回答說:“沒幹什麼,就在家裏呆著。”

洪鈞說:“上次的事已經解決了,還算順利,我要好好謝謝你啊,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呃,您別這麼說。”小薛遲疑了一下,又輕聲問,“嗯——,範先生那邊後來怎麼辦了?”

洪鈞笑了,看來小薛首先惦記的是範宇宙的難處,這讓洪鈞感到滿意,他喜歡有良心的人,便說:“我和他見過麵,聽他的意思,可能會想辦法找一些朋友籌措一下,銀行也有這種短期貸款,找典當行也可以,隻是他都得付些利息了,他想拖著維西爾的款不付,就是想白白用我們的錢救急,還不用掏利息。”

小薛一聽,心裏的負擔減輕不少,眉頭舒展開了,說:“哦,我特擔心給範先生惹了很大的麻煩,有同事發短信給我,說範先生發了好大的脾氣,小馬,呃,範先生的司機,給我打電話我沒接,他就發短信說讓我走著瞧,有本事以後就永遠別讓他碰到。”

洪鈞輕鬆地說:“不要緊的,你放心吧,他們如果真要對你做些什麼,是不會給你發這種短信的,‘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他們隻是嚇唬你,自己出出氣罷了。”

小薛“哦”了一聲,徹底放心了。

洪鈞不想再聊這次“告密事件”,也不希望日後被其他人知道或提起,他話題一轉,問道:“咱們都已經成朋友了,可我除了知道你的大名之外,別的還一無所知呢,你先介紹一下你的情況,好不好?”

小薛的臉微微有些紅,在椅子上挪了挪,挺直上身,說:“嗯——,我是北京人,可是我不是生在這裏,我生在陝北的榆林,我爸我媽都是當年的插隊知青,他們倆都沒什麼本事,一直拖到82年才返城,後來在街道上的工廠當工人,前幾年都已經被‘提前退休’了,隻能找些雜事幹,修自行車、幫人家在服裝市場看攤兒,現在家裏就主要靠我了,嗬嗬。”

洪鈞心裏不免有些酸楚,但還是麵帶微笑,用鼓勵的目光看著小薛,小薛喝了口水,接著說:“我剛回北京的時候,滿嘴陝北話,胡同裏的孩子都笑話我,拿我開心。後來上學了,我爸我媽也不怎麼管我,他們自己連高中都沒念完就下鄉了,我也沒念高中,上的是個中專,畢業出來就找工作了。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公司搞推銷,是那種電話推銷,賣會員卡的,不好做,壓力特大,老板也特黑,每個月所有的電話費還都要從我們的工資和提成裏麵扣回去,後來老板讓我們幾個男的都走了,他招了一批外地來的女孩兒,說女孩兒打電話推銷的成功率比我們高。我又找了家公司,是專門做禮品的,我的工作就是‘掃樓’,在寫字樓裏一家公司、一家公司地進去問,要不要定做禮品,給人家留下名片和宣傳材料,大多數時候都是剛一開口就被轟出去了。後來在報紙上看到泛舟公司的招聘廣告,就去了,沒想到還真要我了,所以在泛舟是我的第三份工作。”

洪鈞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做銷售,但與小薛相比,自己的條件要好得多,吃的苦也少得多。洪鈞不禁想到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所謂成功人士們,經常津津樂道地憶苦思甜,總喜歡竭力渲染自己剛出道之時是如何的窘困與艱難,其實不過是為了烘托今日的成功而已。相比之下,一直在困境之中掙紮的小薛,卻能如此平靜地講述自身的經曆,既沒有做作的顧影自憐,也沒有徒勞的豔羨他人。洪鈞有種感覺,小薛在逆境中磨練出來的心態,可能正是他最寶貴的資本。

這麼想著,洪鈞插嘴問道:“範宇宙是因為什麼選中你的呢?”

“我覺得是因為我比較能吃苦吧,而且,我要的待遇也不高。”小薛想了一下,又笑著說,“對了,還有一條特有意思,範先生說過,他喜歡姓裏帶‘草字頭’的,他的‘範’是草字頭,我的‘薛’也是草字頭,泛舟還有好幾個姓黃的、姓蘇的、姓蔡的、姓苗的、姓董的、姓莫的,嗬嗬,本來還有一個姓蕭的,前一陣離開了。”

洪鈞也笑了起來,說:“你這個姓薛的也呆不下去了。”他見小薛的眼神立刻黯淡下來,忙轉而問:“哎,範宇宙有沒有說過,他為什麼有這個講究呢?”

“說過,他給我們講過好多次呢,他說他喜歡草,因為草最頑強、最有生命力,‘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還因為草最樸實,不花裏胡哨,甘於平凡;還因為草最團結,抱團兒,一棵小草活不了,大家得長在一起、連成一片才行……”說到這兒,小薛突然停住了,臉一下子紅了,張著的嘴過了片刻才合上。

洪鈞明白,小薛還沒有從對自己的“告密行為”的愧疚和自責中擺脫出來,他肯定覺得自己徹頭徹尾就是一棵靠不住的、令人唾棄的牆頭草,便趕緊挑了個話題問他:“你說的那個小馬,可是沒有草字頭喲。”

“哦,範先生也說過,他說馬是離不開草的,所以小馬離不開他。”

洪鈞聽著,陷入了沉思,他發現自己其實對範宇宙知道得很少,雖然他已經見過範宇宙千變萬化的眾多模樣,但那隻是冰山的一角,範宇宙的本來麵目的確是個謎。洪鈞一直以為範宇宙不過是個見利忘義的商人,又土得掉渣兒,充其量也隻是“盜亦有道”而已,現在他不由得欽佩範宇宙的誌氣,他相信剛才小薛說的是範宇宙的原話,卻怎麼也想象不出一個引經據典、充滿“革命浪漫主義精神”的範宇宙是什麼樣子,他從未想到範宇宙也在隨時向員工灌輸他自己的價值觀和人生觀,也在言傳身教地打造他的團隊,是啊,在夾縫中生存的範宇宙們,其生命力和能量都不可小視,這就是“草根一族”的厲害之處吧。

洪鈞忽然想起了一個在心中埋藏已久的疑問,便說:“我聽你總是稱呼他‘範先生’,為什麼不叫他‘範總’呢?”

“他讓我們這麼叫的,他不許我們叫他‘範總’,也不許叫‘範董’,說因為聽上去都像是在罵他‘飯桶’。”

“哦,他讓我叫他老範,這裏麵也有什麼講究嗎?”

“他也說過,說客戶領導呀、外企廠商呀這些他必須尊重的人,都可以叫他‘老範’,因為聽著像‘討飯’,這樣可以提醒他,自己是在從客戶和廠商那裏討飯吃,要時刻小心謹慎,他也告訴我們好多次,說做銷售就像是討飯,我們就應該像叫花子一樣地夾著尾巴做人,好好為客戶和廠商服務,才能有飯吃。”

洪鈞暗笑,範宇宙總是如此獨辟蹊徑地培訓他的下屬,倒也自成一派,他問小薛:“你喜歡做銷售嗎?”

“嗯——,我學曆比較低,也不懂什麼技術,做銷售沒有門檻,我也不怕被拒絕,肯吃苦,所以我覺得我做銷售挺適合的,我相信我能做好。”

“你覺得做銷售和討飯一樣嗎?”

“嗯——,反正我理解範先生的意思,就是客戶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客戶永遠是對的,嗯——,就這些吧。”

洪鈞看著小薛的眼睛,說:“銷售是一個專業化的職業,和其他的職業一樣都是崇高的,並不低人一等,無論是做廠商還是做代理,與客戶都是平等的。做銷售的確應該關注客戶的利益,但銷售不等於乞求,客戶和生意也都是乞求不來的。你必須認識到,你在給客戶帶去他們非常急需的東西,給客戶帶去價值,你是在幫助他們。”

小薛一邊聽,一邊懵懂地點頭,洪鈞笑著說:“當然,我說的這些,你現在恐怕還不能完全體會到,即使體會到也不能完全做到,這需要過程,需要不斷地提高。先說說眼前吧,你肯定已經不能再回泛舟了,下一步有什麼打算?”

小薛不像剛才那樣健談了,又緊張起來,說:“嗯——,再找工作唄。”

洪鈞看著小薛的窘樣,又想起當年自己第一次找工作麵試時的尷尬經曆,其實人都是能遇到各種機會的,關鍵在於能否抓住機會,而如今抓住機會更多的不是靠張開手,而是靠張開嘴,洪鈞打算讓小薛嚐試一下主動張口,便啟發小薛:“人都是有很多願望的,也總會遇到一些人可以幫他實現某些願望,他要做的,就是把他的願望說出來。比如,你麵對一個客戶,所有該做的都做了,最後還差什麼呢?就差說出你的願望,你要敢於問客戶,咱們可以簽合同了吧?如果你不說這句話,恐怕客戶永遠不會說,明白嗎?現在,你麵對的是我,應該怎麼做?”

小薛的臉漲得通紅,洪鈞期待地注視著他,小薛終於鼓起勇氣說:“我在找工作,您……,能幫我介紹一個工作嗎?”

洪鈞滿意地笑了,立刻回答:“可以。你來維西爾吧。”

小薛驚呆了,不禁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連一直揉搓著書包的手指也僵住了,他之前最大的“奢望”就是請洪鈞把他推薦給別的公司,但從來沒想過洪鈞和維西爾肯接納他,他怔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呃,我學曆太低,才中專。”

“哦,客戶從來不在乎我是什麼學曆,所以我也不在乎你是什麼學曆。”

“呃,可是我不怎麼會說英語。”

“那就學唄。”洪鈞說得再輕鬆不過了,他看到小薛一臉茫然,又解釋說,“現在你說‘我不會英語’,我仍然會讓你加入,但如果半年以後你還說‘我不會英語’,我就會請你離開,不是要求你半年之內英語就能說得多麼好,而是你在半年之內必須建立起自信。”

看樣子小薛還沒有完全鎮定下來,洪鈞接著問他:“你對工資待遇有什麼要求嗎?”

“沒有,您定,給我多少錢我都能活。”

“那就三千吧。”

小薛眼睛瞪起來,說:“啊!不用的,您給兩千五就行。”

“你想得美,你以為讓我把你的工資降低,就能讓我降低對你的要求嗎?!”洪鈞見小薛還愣著,似乎沒明白自己開的這個玩笑,又說,“你要是有出息的話,就不要往後縮,而是應該馬上問我,什麼時候可以漲到五千!”

小薛慚愧地低下頭,但洪鈞仍然可以看出他內心是多麼的高興,等小薛又抬起頭,洪鈞打量著他,把手放在自己的領口,摸了一下領帶結,小薛立刻明白了,忙說:“我帶了領帶的,車上太熱,我就沒打,本來想等到了以後在衛生間對著鏡子打上的,剛才特緊張就沒顧上。”

洪鈞笑了,說:“沒關係。我的意思是,以後不打領帶的時候,最上麵的扣子可以解開,不然看上去真像是你忘打領帶了。”

小薛臉又紅了,洪鈞拍了他肩膀一下,站起身來說:“那就這麼定了,你明天就來上班吧,我會和範宇宙打聲招呼,他們不會找你麻煩的。”然後伸出手,說,“Welcomeaboard!”

小薛忙站起身,但沒聽懂洪鈞的最後一句話,握住洪鈞的手說:“什麼?”

“歡迎加入維西爾!”洪鈞說著,緊緊地握了握小薛的手。

把小薛送出門,洪鈞便拐到旁邊李龍偉的辦公室,門關著,透過玻璃可以看見李龍偉正在打電話,李龍偉抬眼也看到了他,忙用手指一下耳旁的話筒,洪鈞見他沒有馬上掛斷電話的意思,料定對方是個重要的客戶,就走開了,他沒回自己的辦公室,而是在外麵的開放式辦公區轉悠,和幾個員工逐一聊上幾句。

不久,李龍偉打開門,在門口叫了一聲:“Jim,你找我?”

洪鈞扭頭答應著,走回來進到李龍偉的辦公室,兩人隔著寫字台麵對麵坐下,李龍偉解釋說:“還是第一資源集團的人,我從來沒碰到過這麼難約的客戶,總算定下來明天下午我過去。我最不喜歡周五下午去見客戶,就算能認真談幾句,周末兩天一過也全忘了,商定的事情也無法跟進。嗨,可那也得去啊,不然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抓住他,我先去和他談吧,這種大家夥,日後少不了還得你親自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