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傑握住俞威的手,臉上擺出一副矜持的笑容,等兩個人都坐下,羅傑說:“這個地方不太好找,是吧?我沒想到你會給我打電話,還要專門從北京跑來和我聊一聊,那我們就隨便聊聊好啦,朋友之間嘛也不要講什麼排場,沒必要去那些大地方吃,這裏是我的一家親戚開的,還蠻實惠的,有幾樣小菜也做得蠻不錯,我們就在這裏吃好了啦。”
俞威微笑著頻頻點頭,顯然羅傑並不在意俞威請他吃什麼山珍海味,倒是更在意這頓飯的飯錢會進誰的腰包,俞威也就更加堅信這次是要由自己來掏錢請客了,他四下掃視一圈,說:“這裏挺好,安靜,也幹淨。”
“今天的天氣不好嘛,平常客人還蠻多的。嗨,也不想太辛苦賺錢,我的這家親戚歲數都已經蠻大的了,還那麼累不值得的。”羅傑的話音剛落,便又傳來了樓梯吱吱啞啞的聲音和沉重的腳步聲,俞威回頭看去,走上來一位五十多歲的女人,身材不高,而且顯然已經開始發福,但是臉上的皮膚保養得很好,幾乎沒什麼皺紋,容光煥發的,手裏拿著個點菜用的小本子。
羅傑從桌上拿起薄薄的菜單,招呼俞威:“你點菜吧,喜歡吃什麼就告訴我阿姨好了啦。”
俞威一邊隨意地翻看菜單,一邊說:“那我就不客氣啦,難得有機會見識一下地道的上海菜,我是個百分之百的肉食動物,嗯——,百葉結燒肉,怎麼樣?”
羅傑馬上抬頭衝阿姨問道:“有哇?”
阿姨忙說:“有的有的。”
俞威又問:“醬爆豬肝,怎麼樣?”
羅傑又問:“有哇?”
阿姨忙又答道:“有的有的。”
俞威把眼睛從菜單上移開,看了眼羅傑,見羅傑沒有任何表示,知道點菜尚未成功,自己仍需努力,便說:“嗯——,我其實最喜歡吃肘子,你們上海話好像叫做‘蹄膀’……”
羅傑插問:“蹄膀有哇?”
阿姨笑著連連點頭說:“有的有的,紅燒吧,紅燒蹄膀,好不好?”
俞威說“好啊”,又說“再要兩碗米飯吧”,羅傑建議道:“要不要喝點酒?啤酒怎麼樣?”
俞威問:“都有什麼牌子的啤酒啊?”
“Asahi的。”阿姨字正腔圓地咬著日語的發音。
俞威遲疑著說:“哦,我不怎麼喝日本牌子的啤酒,還有別的嗎?”
“嗯——,百威的,還有生力的。”
“那就來兩瓶百威的吧。”俞威說完,覺得既然點了酒就還應該再點幾樣下酒的冷盤,便接著要了一份四喜烤麩和一份毛豆,然後又看了一眼羅傑,見他點了點頭,看來對飯菜的檔次和規模總算滿意了,便隨口問道:“這裏的位置不錯啊,怎麼沒想辦法再把門麵擴大些?”
阿姨一邊從俞威手裏拿過菜單放到旁邊的桌上,一邊熱情地搶先回答:“哎喲,這樣已經快撐不下去了,門麵再大怎麼吃得消,上哪裏找來那麼多的客人喲?現在就盼著早點拆遷啊,早點拿到拆遷費,我們就跑到奉賢或者南彙鄉下去混日子吧。嗨,不過拆遷了也得不到幾張鈔票……”
“阿姨啊,快點把單子送下去吧,早點上菜我們好早點吃啊。”羅傑顯然早已對阿姨如此健談不耐煩了,不客氣地催促著。
等樓梯處的腳步聲消失了,樓上又隻剩下俞威和羅傑兩個人,俞威覺得很不自在,他不喜歡這種安靜和冷清的氣氛,白色的日光燈照射在白色的桌布上,四周的牆麵也是白色的,連對麵羅傑的襯衫都是白色的,在這種“光天化日”之下談事,讓俞威有一種負罪感。他真盼著旁邊的各張桌子都坐滿客人,再有幾個年輕的服務員跑前跑後地忙碌,一幅人聲鼎沸的紅火場麵,俞威倒不是祝願羅傑以及他的親戚們鈔票賺得盆滿缽滿,他隻是更喜歡在嘈雜的環境中談事。
羅傑見俞威有些局促不安,想不出會是什麼原因,便搭訕著:“怎麼樣?ICE的生意現在做得不錯吧?”
“是不錯啊,今年上半年業績還說得過去,感覺市場好像開始有些起色,項目明顯多起來了,我在整個銷售模式上也做了大的調整,轉型還算順利吧,到今年年底,效果應該就能看出來了。嗨,其實ICE怎麼樣,就算外人不了解,可像你Roger這樣圈子裏的老大,不用我說也肯定知道得清清楚楚。”說到這兒,俞威忽然話題一轉,笑著反問道,“我倒是聽說你這位‘華東王’現在越來越厲害,地盤都擴大到全國了,怎麼樣?現在當總監當得很滋潤吧?”
羅傑撇了撇嘴,既像是謙虛,又像是確有不滿地說:“我算什麼‘老大’?什麼‘華東王’?什麼總監?還不都是混日子,過一天算一天。”
“哦,我聽說洪鈞很器重你呀,其他幾個人都還隻是經理,你的title不是已經升到總監了嗎?”
羅傑聽罷,頓時覺得鹹酸苦辣湧上心頭,正不知從何說起,阿姨步履蹣跚地端著一個大托盤又走上樓來,把兩瓶酒和兩盤涼菜在桌上擺好,問道:“熱菜做好一個就上一個吧,不要等到全做好才一起上,好不啦?”
“好的呀。”羅傑回了一句,俞威卻覺得讓阿姨一趟趟跑上跑下有些不忍心,剛想說還是三道菜一起上吧,阿姨已經轉身走了。俞威轉念一想,三道菜一起端上來未免難度更大,光那一大盆紅燒肘子就夠沉的,算了,多跑兩趟可能倒更輕鬆些。
羅傑見俞威若有所思,便借著替他倒酒的機會用啤酒瓶輕輕碰了玻璃杯一下,俞威的思緒被清脆的響聲拉了回來,忙用手指在桌麵上叩著表示感謝,酒倒好後兩人碰了一下杯,各自抿了一口,羅傑接著說:“我是不願意和他們計較,我也根本不稀罕什麼title。那個李龍偉,原先就是個技術工程師,再以前隻是個sales,從來沒帶過team,居然一下子和我平起平坐,手下的人比我的還多,而且還分到了三個最肥的行業,我都不好意思再提我這個‘總監’二字了。嗨,反正就是打工嘛,都是苦命人,隻是他們不要太過分。”
俞威夾著毛豆,說:“洪鈞那個人我了解,城府很深,心胸又很狹窄,以你在維西爾的資曆和能力,他肯定對你是又要倚重又放心不下,你也要小心,不要功高震主啊。”
俞威的話既抨擊了洪鈞,更吹捧了羅傑,讓羅傑感到很受用,他笑了笑,說:“和Jim畢竟用不著天天見麵,表麵上彼此客客氣氣也就過去了。可是我在外麵四處跑項目那麼辛苦,回到公司裏還要看那個Laura的眼色,這讓我氣不過。”
俞威端起玻璃杯主動和羅傑幹了一下,問道:“那個管財務的女的?你怎麼還用得著看她的眼色?”
羅傑灌了一口啤酒,越想越來氣,說:“以前Jason在公司裏凡事都還要讓我三分,我畢竟是上海的頭頭,連Jason都要尊重我,當初我眼裏根本沒有Laura,她算老幾呀?Jason被幹掉以後,我原本名正言順地就是上海的老大了,可是Jim讓我去管整個的製造業行業,不再設上海公司經理,不設就不設,我還不想當那個管家婆呢,可是Laura欺人太甚,自己就把自己封成上海的經理了,什麼事都管,搞得我想做點什麼還得要她同意才行。這個女人,不要太得意喲,把油水都摟到她腰包裏去了,她那點小把戲瞞不過我的。以前我管上海公司的時候,經常打交道的一些供應商都被她給換了,公司所有的辦公用品都是從她一個親戚開的小公司進的,所有人的名片也都是那家做的,沒幾天就給大家統統又印兩盒名片,也不管以前的用完沒有,我的名片都快裝滿一個抽屜了,一盒名片多少錢?普通的荷蘭白卡紙、正反兩麵、每麵三種顏色,不超過四十塊錢,那家公司要我們多少錢?每盒七十塊嘢!你說這個女人貪心不貪心?Jim那個人,不知道他是瞎子、聾子還是傻子,搞得這個Laura越來越無法無天的。”
俞威剛才隻是隨口問問,沒想到無意中竟然觸動了羅傑的心事,引得他的積怨像火山爆發一樣宣泄出來,俞威暗想,羅傑的這些怨言絕不是出於他的所謂一身正氣,而是發端於他和勞拉之間直接的利益衝突。俞威也奇怪羅傑怎麼這麼不拿自己當外人,如此不加保留地直抒胸臆,想必是壓抑太久,總算找到了可以一吐為快的對象。
俞威替羅傑把酒滿上,剛想說幾句安慰的話,羅傑卻已經又說開了:“還有更氣人的,你知道我們維西爾那個Lucy吧?是個有名的拎不清,什麼本事都沒有,真應該把她fire掉的,可是Jim卻把她送到Headquarters去了,已經呆了將近兩個月,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工作上什麼事不幹,工資上一分錢不少,每天還有六十美金的allowance,一個月下來就是一千八百塊美金的cash,將近一萬五千塊人民幣喲,而且還不用交稅,這個Lucy,鈔票賺得不要太輕爽喲。”
俞威把羅傑說的每個字都記在心裏,他的這些憤懣讓俞威不禁竊喜,看來時機比預想的還要恰到好處,俞威覺得該是表明自己來意的時候了,便徑直問道:“Roger,你自己的那個公司,生意做得怎麼樣啊?”
羅傑像是被高手點到了穴位,一下子僵住了,筷子上夾著的毛豆也掉在桌麵上,隻有腦子在飛快地轉動:他是怎麼知道的?他打聽這事的目的何在?自己該如何回答?
就在這時,樓梯又有了響動,阿姨端著一盤百葉結燒肉上來了。俞威暗自罵了一聲,來得真不是時候,不愧是親戚一家人啊,像有心靈感應,自己剛對羅傑發動突然襲擊,救駕的就上來了。俞威打聽羅傑的底細不是一天兩天了,他終於了解到羅傑暗地裏開著一家小公司,零打碎敲地承攬一些小項目,為客戶開發一些小型的應用軟件,當羅傑碰到一些買不起也用不起維西爾軟件的企業時,常常想方設法把自己的小公司推薦過去;不僅如此,有些客戶即使購買了維西爾的軟件,羅傑也能或多或少在項目中切出一些培訓、谘詢服務等方麵的業務,交給自己的小公司去做。
等阿姨顫顫巍巍地下樓去了,羅傑也已經想好了對策,他輕描淡寫地說:“來,先嚐嚐這個。什麼我自己的公司呀?不是我的,是朋友做的,看他們創業很不容易,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燒錢啊,我隻能盡力幫幫他們忙吧,有時候遇到個小項目就介紹給他們。”
俞威正把一塊肉送到嘴邊,聽了羅傑的話,便把肉放到自己麵前的小碟子裏,隨即把筷子往桌麵上重重地一放,力度拿捏得恰到好處,既起到了驚堂木的效果,又不至於顯得無禮,他直視著羅傑的眼睛說:“Roger,你也太不夠意思了,這些話你還是留著去對洪鈞說吧,我拿你當朋友,本來打算和你合作一場的,你不給麵子也就罷了,但你別罵我智商低好不好?”
羅傑尷尬地笑了笑,端起酒杯做了個碰杯的姿態,訕訕地說:“你這是在罵我呀。有機會合作當然好,隻是我們實力有限,怕你看不起喲。”
俞威見羅傑已經默認,他也不想繼續糾纏,而是照直說:“ICE正在轉型,主要精力用於做市場,具體項目的銷售以後要依靠代理渠道來做,發展合作夥伴的事是我親自在抓的,這是我現在的重中之重。怎麼樣,我這個人實在吧?我有什麼想法就直接對你說,不繞圈子。你想不想讓你的公司成為我們ICE的代理商?”
羅傑並沒有太當真,隨口說:“你這麼看得起我們,當然先要謝謝你了,隻是,我剛才就說了,那個公司小打小鬧,實力很弱的,不知道夠不夠資格做你們的代理呀。”
“你這個Roger,談生意的時候不要謙虛好不好?我對你們都這麼有信心,你自己還懷疑什麼?ICE的代理分為三個級別,第一級是PlatinumPartner,白金級;第二級是GoldenPartner,黃金級;第三級是PremierPartner,名字顯得挺高級,其實就是最普通的代理商。今年是第一年嘛,所以亞太區不同意我在中國給出白金級的級別,如果你有興趣,你的公司可以上來就拿到黃金級代理的級別,怎麼樣?”
羅傑有些意外,他原先猜測俞威找他的目的,一個可能是想把他挖角拉到ICE去,另一個可能是在某個具體的項目上要和他做私下交易,而羅傑當然對哪條都有興趣,但沒想到俞威會提出如此富有“建設性”的創意,他正琢磨著,阿姨又上來了,這次端上來的是醬爆豬肝和兩碗米飯。
自己的意圖已經挑明,俞威也有了饑腸轆轆的感覺,這才留意起麵前的兩盤熱菜,結果這一留意就讓他發現了問題,盤子既不大也不深,就是平常的六寸盤,而菜的份量更少得可憐,看俯視圖,百葉結燒肉好像都還沒有把盤底的花紋完全覆蓋;看側視圖,醬爆豬肝也就將將堆到了盤子的上沿,絕對沒有冒尖,更談不上小山一樣的規模。俞威不免有些失望,但又一想,食不厭精,關鍵在於質量而不是份量,而且,後麵還有一大盆蹄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