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發行的書,原封不動地堆放在廣島市政府的倉庫裏,直到今年4月還無人理睬,現在廣島市計劃重新印這本書。那將是非常適合於在被炸後第20個年頭再次刊行的一本書。過去的編者在出版發行時寫了下麵一段話。
“這是五年前廣島慘痛體驗的真實記錄之一。應征的160篇作品,每一篇都有催人淚下的內容,但這裏隻刊載了18篇能夠說明被炸當時的環境、實況和距離的作品,還摘錄了16段具有特點的體驗的片斷,其他的原稿將作為和平城市廣島的至寶,理所當然地保存在不久即將誕生的和平紀念館裏。經受了人類空前浩劫,從各種災難和悲痛的深淵裏活下來,而且能夠站起來的人們,他們的這份神聖的手記,在兩個世界激烈對立的狂風暴雨中,將不會再讓他們的後代去傾聽來自天上的和平的控訴吧。”
實際上這些手記是在被炸後第三年寫下來的。164位廣島市民是懷著怎樣的意誌在文章中把那悲慘的體驗記錄下來,並希望以後能夠重溫這些體驗呢?在距離爆炸中心2000米的地方,被炸的廣島文理大學教授,從他的文章的赤裸裸的真實性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得出來。
“已經厭惡戰爭了,已經厭惡戰爭了,這是親身體驗過廣島原子彈爆炸的人們的悲痛的、發自內心深處的呼聲。”這是文字和語言難以表達的希求和平的真正的呐喊。希望不論在何種情況下,決不再讓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再去嚐受那麼殘酷的體驗。我想麵向全世界訴說這個想法。在今天這樣的國際形勢下,應該把“不要再出現第二個廣島”這樣的標語懸掛在最高處,而不應該讓它飄蕩在太田河畔和平塔一樣低矮寂靜的地方。”
在這篇文章裏,表達了原子彈受害者普遍的心態,即為了徹底補償他們所蒙受的原子彈爆炸的悲慘遭遇,必須明確保證今後決不再把這樣殘酷的體驗強加給人類。與此同時,這篇文章還告訴人們作者有這樣一種感想,即遭轟炸後已經3年了,原子彈受害者從內心深處發出的呼聲,還僅僅局限於“飄蕩在太田河畔和平塔一帶低矮寂靜的地方”嗎?
在學童疏散中,好不容易被救出的當時是小學三年級的一個少年,他在訴說是什麼東西奪去了他父親的生命,是什麼東西使他的母親和弟弟受到傷害時,這樣寫道:“原子彈,原子彈,這顆原子彈才是奪去我父親生命的惡魔!但是,我不能怨恨原子彈,正因為發生了原子彈爆炸,廣島才站起來了。不要再出現第二個廣島!不要再出現第二個廣島!被原子彈炸死的人們也可以說是我們的犧牲吧。這些人的犧牲是寶貴的,在這些寶貴的犧牲者的佑護下,我們應該沿著追求和平的道路前進!”
這裏可以看到美軍占領時期,在廣島進行初等、中等教育的教師們,是怎樣試圖把原子彈轟炸造成的悲慘說成是正當的這種采訪材料。同時,在這個少年的幼小的頭腦裏,硬塞進過於沉重的矛盾的種子,而將其頭腦中激烈鬥爭的情形,也清楚地描寫在書中。這個少年對原子彈爆炸這件事,無論用什麼樣的道理來辯解,都是不能容許的。然而這個少年卻這樣寫道:“但是,對原子彈不能怨恨!”這一言行未免唐突,也刺痛了我們的心。
這裏收集到的20年前的最糟糕的夏日早晨的記錄,貫穿其中的最具特征的是什麼呢?是原子彈爆炸後市民的沉默。一個不可思議的巨大怪物霎時間就在市街上稱王稱霸,與此成為對照的是過於弱小的負傷的人們,其基本的反應是茫然不知所措的沉默。這很不自然吧?
一個統製燃料分配的合作社工作人員,盡管在距離爆炸中心100米的地方也遭到爆炸了,但是他剛巧到地下室去了,所以在同事們當中,他是唯一的幸存者。根據他的觀察,當時受害者“都坐在石階上,凝固成一團。一個女人說她的一隻眼睛漸漸看不清東西了,一個男人說心情很壞,有的人說頭痛,大家都分別負了外傷和內傷,但是卻沒有人因痛苦而出聲,幾乎全都沉默著。”
比任何沉默都更加嚴酷而徹底的沉默是人類發出來的“不成語言的呻吟聲”吧。一位婦女是這樣記錄的:“我不管是樹是石頭都跳過去,像發瘋似的奔鶴見橋跑去。我在那兒好像看見什麼了。橋下的河流有無數的人在蠕動著,連是男是女都辨不清楚。臉皮都脫落了,變成一樣的灰色,頭發一根一根直立著,兩隻手在空中揮動,一邊發出不成話的呻吟聲,爭先恐後地往河裏跳。”
在另一個年輕姑娘的觀察裏,揭示出更為複雜的心態,更清楚地顯示出深植在原子彈受害者內心深處的沉默的性格。“對麵的鋼骨水泥牆上,多處開著大口子,它的下邊好像有些低矮的影子整齊地排成一排。我湊到跟前去,有男人、女人、孩子,年齡、身份和跟隨照顧的人都分不清楚。幾乎全都一絲不掛地光著身子挨排坐著,像是預先商量好了似的,麵部和身體都變成褐色並且鼓脹起來,也有眼睛已被炸壞的。有一個人膝上的幼兒,後背受傷了,就好像從周圍把發黑的枇杷的皮剝下來一樣,皮膚像伸出舌頭似的耷拉下來。我不由得把臉扭過去。大家都一動不動地令人可怕地沉默著。他們自然會那麼想:好像今後是生是死,還能活多久,都是說不定的。我一想,跟這些人一同乘大卡車,我就有些毛骨悚然!”但是,她的羞羞答答的利己主義隻不過保持了極短的時間,不久,她便失去了知覺,經過整整一晝夜又恢複過來了。她說:“我的眼睛看不見東西了,想把手舉起來,可是右手沉重得很,不能自由活動了。右手指輕輕地摸了一下臉,前額、兩頰和嘴,好像豆腐和鬼芋搗爛攪拌在一起似的,鼻子也好像沒有了,噗噗冒泡似的鼓起來了。我猛然想起石牆下邊那些像妖怪似人的樣子而戰栗起來了。”在這一瞬間,她自己也隻能加入那個黑暗的沉默的行列。
這位姑娘內心裏同樣也產生了與廣島的原子彈受害者相同的感情。雖然她已經毛骨悚然地退出來了,但是,她和原子彈受害者夥伴們處於同一個命運。“有一年,聽說原子彈受害者診療團要來,我去了那所醫院,而且,我進入了留有各種各樣原子彈爆炸的傷痕的人群中去。有位叫作三次夫人的40歲左右的婦女,眼睛和嘴上都有傷痕,由於麵部有瘢痕而變成了一副使人不敢正視的醜相。據說一個未婚的年輕姑娘,她的美麗的麵部,以中央為界從臉頰到頭部,半麵臉都是黑紅色的瘢痕,好像頸部也不能自由活動了。有一個人的手,三個手指都粘在一起,變得又小又僵直了。話題各種各樣,但都離不開戰爭的殘酷性,生活的不幸和懊悔,並為此而流淚。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所以,也沒有安慰的話可說。但是,覺得他們十分悲慘而可憐,那般情景至今令我難以忘懷。大概沒有什麼辦法,恐怕那些人在生命結束以前,一直要渡過黑暗的人生的。”
被動員到市郊工廠去勞動的一個17歲的學生,他返回被毀壞的廣島市尋找親人。天下著黑色的雨,他在返回的途中,“聽到被活埋的孩子們的微弱的呻吟聲,心顫抖了”,便參加了救助的活動。為了救護學生和處理屍體而終日勞動的中學教員,在結束了一天沉重的勞動之後,這樣寫道:“在漏出的僅有的篝火的陰影裏,隻有排列整齊的屍體,膨脹著的臉,破爛不堪的襯衫,呻吟的聲音和深長的睡眠。二、三個學生已經送往救護所,剩下的人用船送到似島和宮島線沿岸的醫院,在那裏予以看護。這些都搞清楚了。4點半,把一切都委托給救護班的人,我們奔往廣瀨橋旁去收容等待我們回去的學生,如果可能的話,想把他也托付給這個收容班。但是我們到達那裏的時候,隻發現一個陌生的老年人的屍體,學生模樣的屍體終於哪裏也未找到。我們4個人默默地返回了學校。在黎明前閃爍的星光下,在沒有燒盡的僅有的門柱後麵,背靠背地睡著了。”這個精疲力盡的沉默寡言的教師們的苦痛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