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終於跑到了地方,安娜氣喘籲籲地停下腳步,四處張望著。
這是世界聞名的Pike Place Market,夜晚時卻沒有了白天的人群熙攘。
還是那條長廊,還是那些圓柱,可是卻比印象中的更加冷清,也比印象中的更加空曠。
這裏還是那最初的地方嗎?那個盛滿了她和他回憶的地方,那個讓她即便是在監獄裏也魂牽夢縈的地方……
可是他早就不在這裏了。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夢。
“等我母親的葬禮過後,我就要回監獄了。”安娜靠在陳列著食品的櫃台上,語調平和地說道。
監獄?
勳愣住了。他從來沒有把眼前的女人和監獄那種地方聯係在一起。雖然從第一眼看到她開始,勳就有一種直覺,這個從不肯輕易把心扉敞開的女人,一定是有著不為人知的故事,但是他沒想到這故事會與監獄有關。
腦海中最先閃過的,是賓館裏安娜把自己推開的一幕。還有她不肯要自己還錢給她,也從沒在她身上看到過華麗而誇張的衣服——很明顯,她不是一個有著強烈欲望、愛慕虛榮的女人。而且她對自己的保護和對陌生人的警惕性又是這樣高,證明她絕對不是一個壞女人。
盡管勳對於“好女人”與“壞女人”並沒有明確的定義,但他卻倔強地認定安娜是個好女人。因為那雙光華四溢的眼睛是絕對不會騙人的,欺騙、謊言、虛榮,任何一樣都會讓那雙眼睛黯淡下去。可是現在在他麵前的,不恰恰就是一雙沒有被世俗汙染過的美麗眼睛嗎?
到底是什麼事情把她和監獄那種地方聯係起來的?
雖然湧上千般萬般的思緒,但是勳卻不知道應該如何表達,於是他隻是說了一聲“好”。
“好?”安娜詫異地看著勳。
“好,是我唯一會說的中文。”勳解釋,“是‘壞’的意思吧?”
原來他竟不懂得“好”與“壞”的含義!安娜突然有了一種對牛彈琴的感覺,可是正是這種感覺,讓她對眼前的這個男人放下了警惕之心。
“不是的,”安娜在柱子旁邊坐了下來,用英文解釋著,“‘好’是‘Good’的意思。”
“真的嗎?”勳睜大了眼睛,“那‘Bad’怎麼說?”
“壞。”安娜告訴他。
“壞,壞。”勳像是一個很認真的學生,試著像安娜一樣去發這個音。
就在勳沉浸在這個“壞”的發音裏時,突然響起了一聲可怕的尖叫,“啊!”
勳嚇了一跳,他急忙回過頭,看到一個胖乎乎的美國女人正一臉驚恐地瞪著他。
伴隨著一陣腳步聲,一群遊客出現在勳和安娜的麵前。
“對不起,嚇到你們了吧?”那個女人看上去是這群遊客的導遊,看到勳被自己嚇成這樣,她哈哈大笑地揮著手解釋,“我們正在參加幽靈觀光。”她轉過頭對身後的遊客們說,“我說過吧?不一定會看見什麼。來,我們去看以前的太平間。”遊客們興致勃勃地跟著導遊走了。
勳心有餘悸地看向安娜,卻發現安娜並不像他一樣為那些遊客的出現而感到震驚。相反,她竟帶著善意的笑注視著他們離開。
“市場幽靈觀光啊……”勳拖著長音,試探性地問安娜,“這裏幽靈很多嗎?”
安娜點了點頭。
印象裏王晶第一次帶自己來這裏的時候,好像確實是為了看幽靈。
那時候他和她還都很年輕,他意氣風發,好奇心讓他變得充滿了勇氣。
“一定要看看幽靈的樣子,最好是親手抓個活的。”
安娜還記得王晶說這句話的時候,摩拳擦掌,兩眼放光。這麼多年了,他其實一直不知道,對於安娜來說,隻要能和他在一起,不管是傳說中遊走著幽靈的市場,還是陰暗恐怖的地獄,她都會欣然前往的。
因為有他的地方,就是天堂。
隻是在那時,在安娜的眼睛裏看到的,是像童話裏的騎士一般勇敢的年輕男子。他的眼睛那麼明亮,他的臉因為興奮而散發出異樣的光彩,深深地烙進了安娜的心裏,讓那顆花季少女的心劇烈地悸動。或許他早就忘記了那一天他對她說的話了,然而安娜多麼想要告訴他,在與青春有關的記憶裏,所有他對她說的話,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微笑,每一次傷心,還有他們一起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貯存在她的腦海裏,不曾離去。
勳問道:“你經常來這裏嗎?”
安娜點了點頭,“以前經常來的,跟……某個人。”
勳淡淡地笑了笑,低下頭去。
安娜開口道:“他是我哥的好朋友,我們一塊兒玩大的。”
她在用中文講話?勳怔住了。他抬起頭,看到的是她那恬靜的臉龐。他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可他不能移開自己的視線。
“好。”勳下意識地回答,差點兒讓安娜錯以為他聽懂了她的話。
“那時候我真是很迷戀他,我甚至想為他去死。”安娜的語氣有些縹緲。
她的神情在這一刻變得如此複雜,那漂亮的臉龐上有著些許的不甘,有著對往事的回憶,也有著對昔日癡情的嘲笑。勳分辨不清到底哪種才是安娜想要表達的情感,他細細地看著她, 輕聲道:“壞。”
安娜怔住了,這個家夥,他到底是聽得懂,還是聽不懂呢?
難道他不知道,每一個女人都用盡一生的期待在等著一場傾城之戀嗎?一生一次,哪怕是燃成灰燼,也無怨無悔。或許這場無疾而終的痛苦愛情,才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唯一痕跡吧。盡管那個人並不像她那樣癡迷,並不像她那樣在意。她隻是跳了一場給自己一個人看的舞蹈,她精彩地亮相,卻無人喝彩。
“有一天,他突然離開了我。”安娜慢慢地說道。
沒有原因,沒有解釋,沒有歉意。就這樣突然離開了,那時候的安娜簡直像是個丟了魂兒的孩子,無比茫然。
她曾經給王晶找了很多的理由,比如他得了不治之症,怕連累自己才離開的。比如他因為比自己大幾歲而自卑,不想耽誤她的大好青春而忍痛消失。比如他是為了給她一個大大的驚喜才突然離開,用不了多久就會出現在她的麵前,給她緊緊的擁抱,對她說出驚天動地的誓言——像“嫁給我吧”、“我不能沒有你”這類浪漫的語言。
那時候安娜關於愛情的認識,還僅僅停留在愛情電影和小說裏的諸多情節裏,盡管老套俗氣,但是每一個都是安娜勸說自己等待下去的理由。
盡管她知道那些都不過是借口而已,是她原諒他的借口。甚至她隱隱地希望,即便是王晶另有所愛,隻要他在回到自己身邊的時候能夠隨便在那些借口裏尋來一個,都足以讓她欣喜地與他相擁。
安娜其實很想問勳一個問題:你有沒有嚐試過一個人在黑暗裏等待?
在漫長的黑暗裏,一個人苦苦地守護著最後的希望,以為隻要堅持下去,就會看到光明。可是時間一點點地流逝,在不分晝夜的等待裏,希望一點點地被孤獨與寂寞啃噬,變得殘缺不全,再也不可還原。
後來她才明白,原來所謂的希望根本是不存在的。它隻是存在於黑暗裏的一種幻想,就像是西雅圖那難得一見的陽光,終究還是被濃霧驅散。
是不是隻有經曆了才會看清,隻有看清了才會釋然?那個愚蠢的自己,那個傻到無藥可救的孩子,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清醒過來?
安娜的唇,微微地向上揚了揚。如果這也算是一個笑容,那麼,或許是勳應該捕捉得住的。
“好。”勳柔聲道。
勳的話讓安娜臉上的笑容擴大了一些,她已經知道了勳是根本聽不懂的。他的這種驢唇不對馬嘴的回答竟然在某種程度上,讓安娜有了殘忍地掀開傷疤的痛快。
或許一個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的人,才是最好的傾聽者吧。
“於是我就嫁給了另一個男人,”安娜看著勳的眼睛,“一個一開始疼我,愛我,又黏我的男人。”
耳邊似乎響起了媽媽說過的話。
她說:男人是會變的。結婚前和結婚後的男人,就像是兩個人。
她說:女人這一生,其實都是在賭,用自己的身體賭,用自己的愛情賭,用自己的命運賭。賭贏了,你就贏得了一輩子的幸福。賭輸了,你就輸掉了所有,甚至是前世與今生。
可是什麼是前世和今生呢?這是一個來不及問母親的問題。
王晶,是自己的前世嗎?而丈夫,又是自己的今生嗎?
前世的因,種下今生的果,所以就注定了自己要輸掉所有嗎?
然而母親隻告訴了她因與果的關係,卻並沒有告訴她在結果出現的時候,她還得為了“因”而犧牲掉一係列重要的東西,包括自由,包括愛情,包括那已經逝去的青春和從前那個活潑快樂的她。
倘若把一切都當成祭品,能夠換來幸福的眷顧,恐怕也是值得的。最怕的,就是在傾其所有之後,得到的是一場傷痛。
安娜臉上淡淡的憂愁讓勳的心情也變得沉重起來,他看著安娜,認認真真地回答了一個字:“壞。”
壞,確實是壞。
“後來我才知道,他其實是一個疑心很重,又不怎麼堅強的人。”
對於安娜深深地迷戀著王晶的事情,丈夫是知道的。
她和他早就相識,隻是在王晶離開之後才突然變得親密。
那時候的丈夫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安娜的身上,他很清楚,隻有這樣,才能把心愛女人心中那個人的影子驅散。他陪她聊天,陪她看電影,陪她做任何她想要做的事情。
他們在散步的時候看到攤邊的冰淇淋小販,安娜便有了片刻的失神。
從前路過這裏的時候,王晶都會買冰淇淋給她吃。他經常嘲笑她,為什麼每個女孩子都喜歡吃這種根本沒有一點兒營養的東西?安娜就故意在王晶的麵前吃掉一大口冰淇淋,然後湊近他吻上去。
甜蜜的吻,帶著冰淇淋的冰涼,在王晶震驚的眼睛裏化為柔情。
往事曆曆在目,卻抵不過命運的殘忍,地點沒換,場景沒換,女主角沒換,隻是她命中注定的白馬王子卻消失不見。
那時,還是安娜男朋友的丈夫,看到她的神情便匆匆地跑去買了冰淇淋遞給她。安娜想也不想地奪過來,重重地摔在地上。
“為什麼要買冰淇淋!為什麼要買冰淇淋!”淚水就這樣毫無征兆地流下來,她一邊哭著一邊用力去踩地上的冰淇淋,全然不顧弄髒的鞋子。
“我最討厭吃冰淇淋!”丈夫驚訝地看著歇斯底裏的安娜,其實她不知道,她踩的每一下,都重重地落在了他的心裏。雖然他不說,卻並不代表他不記得另一個男人所帶給他的傷害和恥辱。隻是因為他如此深地愛著安娜,所以寧願付出更多的耐心,來等待王晶從安娜心裏淡去的那一天。
悲憤地哭著跑回家的安娜,在慢慢冷靜下來後才意識到自己的無理取鬧。她開始後悔,竟然為了一個已經決意從自己生命裏淡去的男人,而傷害另一個男人。
如果連那個能夠給予自己溫暖的男人也失去了,她該怎麼辦?
安娜慌亂地奔出家門,卻發現丈夫正站在外麵替她種的小花澆水,那是王晶買給她的小花。
安娜衝過去把那盆花摔在地上,丈夫錯愕地看著安娜,還來不及說話,便被安娜緊緊擁住。受寵若驚的丈夫,難以置信地擁抱住了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