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請看,先生,您看吧!我們樓下的東西都相當一般,但是,如果您不怕麻煩,願意到樓上去,我可以給您看從開羅來的完美的木乃伊,鏤刻的陶器、烏木雕花木器,真正文藝複興時代的東西,都是新近運到的、十分精美的貨色。”
處在這陌生青年的可怕境地,這種生意人的花言巧語,這些愚蠢的商業詞令,對他說來就象庸碌人用來殺害天才的惡作劇,在這種情況下,他隻好把他的十字架背到頭了。他似乎聽從他的向導,用手勢或單音字來回答他;但是,不知不覺間,他竟獲得了保持安靜的權利,並且毫無顧忌地進入他最後的可怕的沉思。他原是詩人,他的靈魂無意中遇到了一片廣闊的綠野:他該有機會提前看到二十個世界的殘骸了。
第一眼看去,店裏給他的印象是一幅雜亂無章的圖畫,在畫麵上人類和神的創作交錯在一起。鱷魚、猴子和大蟒的標本向教堂的彩繪玻璃微笑,象是想咬那些半身雕像,又象是在漆器後麵奔跑,或在玻璃吊燈上爬行。有一隻雅科托夫人①畫的拿破侖像的塞夫勒瓷瓶,放在一隻獻給塞索斯特裏王②的獅身人麵雕像的旁邊。世界初創時和昨天發生的事情,都以可笑的天真手法安排在一起。一架可轉動的烤肉機放在一隻聖體盒上,一把共和國的軍刀放在一尊中世紀的大炮上。拉圖爾③用彩粉畫的杜巴裏夫人④像,頭上有一顆金星,赤裸的玉體在雲端若隱若現,她象是用淫蕩的眼光來欣賞一隻印度煙袋,並在猜想似乎向她逶迤而來的那根螺旋形煙管的用途。許多種殺人凶器,匕首,奇異的手槍,秘密的武器,和許多日用器皿,如瓷湯盆,薩克森瓷碟,從中國來的半透明瓷杯,古代的鹽缸,封建時代的盛糖漬果子的罐子,都亂七八糟的混在一起。一隻象牙船扯滿了帆,正在一隻寂然不動的大烏龜背上飛駛。一隻抽氣機竟使威嚴莊重的奧古斯特⑤大帝失去一隻眼珠。好幾幅大革命前的法國市長和荷蘭市長的肖像擺在那裏,他們屹立在這一大攤雜亂的古物中間,象他們生前那樣冷酷無情,以蒼白的冰冷的眼光凝視著這一切。全世界的國家似乎都把它們的科學殘骸、藝術樣品拿到這裏提供展覽。這是一個哲學的垃圾堆,裏麵應有盡有,既有野蠻人的長煙鬥,也不缺土耳其後宮的綠色和金色的軟鞋,既有摩爾人的彎刀,也不短韃靼人的偶像。這裏有士兵的煙袋,教士的聖體盒,甚至有王座上的羽飾。這些奇形怪狀的畫麵,還因為受色調的混合和明暗對比而產生的變幻無常的光線的影響,愈顯得光怪陸離。讓你耳朵裏以為聽到了陸續不斷的叫嚷,精神上感覺到有未完成的悲劇,眼睛瞥見了未掩蓋好的亮光。最後,那驅之不去的灰塵象一層薄紗般覆蓋住了所有這一切,而這些東西的許多棱角和曲線則產生了最美妙的畫麵。
①雅科托夫人(1778-1855),第一帝國時期最著名的瓷器藝術家。
②塞索斯特裏王即古埃及法老烏斯特桑二世(公元前14-13世紀)。
③拉圖爾(1704-1788),法國著名的彩粉肖像畫家。
④杜巴裏夫人(1743-1793),路易十五寵幸的女人,以生活奢侈、行為浪漫著名,大革命時期被送上斷頭台。
⑤奧古斯特大帝(公元前63-公元14),愷撒大帝的侄孫,也是他的繼承人,他統治的時期是羅馬帝國曆史上最光榮最繁盛的時期。
這陌生青年首先把這三間塞滿了文化、宗教、神權、王權、放蕩、理智和瘋狂的遺跡的廳堂,比作一塊包含有許多小平麵的反射鏡,其中每個小平麵都反映出一個世界。有了這樣一個模糊的印象之後,他就想選擇自己的享受對象,但是,因為他觀看、思索和幻想消耗了不少體力,竟發起燒來,這也許是由於饑餓所致,因為此刻他的肚子正在發出吼聲。
看了這許多使往日的民族或個人身後留名的遺物,這許多曆史的見證,這青年人的感覺終於變得遲鈍了;驅使他走進這間古董店的欲望已經得到滿足:他從真實的生活中遊離出來,一級一級地上升到一個理想的境界,到達了令人神往的仙宮瑤圃,這裏的世界在他看來象是由無數碎片和火花組成的,就象當初聖約翰在巴特摩斯島①上看見人類的前途閃閃發光地展示在他的眼前。
許多痛苦的、優雅的、可怕的、晦暗的和光亮的、遠古的和近代的人物,成群結隊地、成千上萬地、一代一代地都站了起來。僵硬而神秘的埃及屹立在沙漠之上,由一具用黑繃帶捆紮的木乃伊來代表;隨後便是犧牲無數人民為自己構築陵墓的埃及法老們,還有摩西,希伯來人和沙漠。他隱約看到了整個古老而莊嚴的世界。一尊鮮明美妙的雲石雕像,坐在一根閃著白光的螺紋圓柱上,在向他述說古希臘和伊奧尼亞的充滿肉感的神話。啊!看到在一個精致的伊特魯立亞陶瓶的紅色背景上,在天神普裏阿普斯②麵前跳舞,快樂地向天神敬禮的棕黑色頭發的少女,誰能不象他一樣微笑呢?對麵是一位羅馬皇後,以寵愛的心情在撫摩她的一匹怪獸!這兒充分表現了羅馬帝國無奇不有的任性行為,也泄露了一個懶洋洋的沉在夢幻中的朱麗③,她的寢床、浴室、妝台,她正在等待她的提布盧斯④。憑著阿拉伯符咒的威力,西塞羅⑤的頭腦喚起了自由羅馬的回憶,使李維烏斯⑥的曆史篇章重現在他的眼前。這青年人默默觀看SenatusPopulusqueromanus⑦的文物:督政官,前驅軍官,紫紅緄邊的長袍,議政廳的爭論,憤怒的人民,所有這些人物慢慢在他麵前畫過,麵目模糊,仿佛在夢裏看見似的。最後基督徒的羅馬出現,這些形象便退居次要地位。一幅圖畫打開了天國的大門,他在那兒看見聖母馬利亞出現在金色的雲彩裏,一群小天使圍繞著她,使太陽的光輝為之黯然失色。這位複活的夏娃傾聽不幸的人們向她訴苦時以溫柔的神情微笑著。在觸摸到一幅用維蘇威和埃特納火山熔岩的各種顏色的細塊做成的鑲嵌畫時,他的靈魂早已飛向炎熱的、野性的意大利了;他參加了波基亞⑧家族的狂歡宴,馳騁在阿布魯齊山區,欣賞意大利式的愛情,為潔白的臉蛋,細長的黑眼睛而神魂顛倒。當他看到一把中世紀的短劍,劍柄雕鏤精巧,象花邊般細致,劍上的鏽痕就象血跡,因而聯想到兩個情人夜間幽會,被丈夫冰冷的利劍所中斷時,不禁毛骨悚然。印度和它的宗教在一尊中國佛像身上再現了,這佛像頭戴一頂菱形的尖帽,反翹的菱角上掛著小金鍾,身上穿著繡金的絲袍。在佛像的旁邊,有條辮子,它象當年把它盤在頭上的印度舞姬一般美麗,香澤猶存,還散發著檀香的氣味。一隻眼睛反吊,嘴巴歪斜,四肢彎曲的中國怪物,那是這個民族為了使人頭腦清醒而發明的玩意兒,因為中國倦於老是看到單一的美,便從百醜中找到不可磨滅的快樂。一隻出自班韋尼托-卻利尼⑨雕刻室的鹽盅把他帶到了文藝複興時代,那時候藝術繁榮,人欲橫流,國王們以拷打犯人為樂,主教們酣睡在妓女懷裏,卻下令要普通教士嚴守清規。他從一塊玉石浮雕上看到了亞曆山大大帝⑩的豐功偉績,從一支火繩槍上看到了皮紮爾⑾的大屠殺,從一隻鋼盔上看到了紛亂,暴怒和殘酷的宗教戰爭,最後,他看到一些歡笑的騎士形象,他們從一副米蘭製造,鑲嵌金銀,擦得雪亮的甲胄中顯出他們的英姿,在麵甲下仿佛還看到一個英勇騎士閃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