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鳳求凰》(1 / 1)

編劇吳祖光,1963年見到的是打印本。在談劇本之前,需要談一談我怎麼認識他的。

大約是在1962年夏秋,中國戲曲實驗京劇團上演了根據郭沫若話劇《武則天》改編的同名京劇,武則天由曲素英扮演,上官婉兒由劉長瑜扮演,其他陣容也都不軟,社會上反響很好。唯獨有一點是反常的,廣告上沒登改編者的姓名。但從演出效果驗看,節奏是流暢的,文筆是清新的,捉筆之人肯定是位行家裏手。似乎也沒有心去打聽,答案自己就跳出來了:改編者是吳祖光!我無意中向母親談到對這個劇本的一些想法,也包括對演員設置的看法,母親聽了很高興,說:“你應該當麵向祖光談。”我講自己又不認識吳先生,母親爽快地說:“我認識呀!”當即要我把看戲心得寫成文字,她又附了一信,寄了出去。沒兩天,母親就接到了回信:

子岡兄:

來信收到,並仔細讀了你家徐公的意見,他不僅是戲劇愛好者、京劇的內行,還是我們劇團的知音,年輕有些造詣,可敬可愛。有時間我很願意和他見見麵,以收切磋之益。城北徐公是千古美男子,鄒忌尚且欽服,祖光能不傾倒。我平常晚上在家時多些,希望他什麼時候打個電話給我。

那時的我,是個“見梯子就上”的人。我帶著景仰和惶惑交混的心情去了。和吳先生談了這個戲,又問吳先生最近正忙什麼。他說,正在寫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的故事,名字準備叫做《鳳求凰》。我想借本子看看,吳說,正在打磨唱詞。說著,從抽屜裏取出一些廢舊的小卡片,正麵都是寫過了的,是科技方麵的東西,背麵則被吳先生利用了。每段唱詞他都改來改去。有的是改意境,比如有一句原來是“刹那間慰卻瘦魂靈”,被改做“刹那間此身到蓬瀛”;也有的是為了協調平仄,我當時也正在念舊體詩,對平仄很敏感。

總之,我把這些卡片帶回了家,反複揣摩,收益不小,至少對後來改編《豔陽天》為評劇起了很大作用。

吳先生還說,他這出戲有意要寫一個“戴胡子的老生”談戀愛,這在以往的京劇中是沒有的。就憑這一點,就肯定“拿(吸引)人”。我問準備請誰來演,他先是微笑而不答,我問緊了,他才講自己瞄著的是李少春和杜近芳。我聽了真是羨慕,因為李、杜都是我景仰的演員。我根據自己有限的審美經驗。也在設想這出戲到了台上會是什麼樣兒。

不久,吳先生打電話告訴我,第二天晚上,李少春等人到他家裏談本子,如果我有興趣,歡迎旁聽。我當然為此雀躍不已。第二天準時去了。到了他家不久,貴客相繼來臨,他那間客廳幾乎被坐滿。坐在正麵的是李少春和中國京劇院的頭號編劇範鈞宏,坐在側麵的是範的搭檔呂瑞明,吳自己坐在對麵,不時把一個口袋中的花生米,倒進各人麵前的小碟子裏。那時困難時期還沒完全過去,這點花生米是很能讓人“提精神”的。大家談得都很盡興,並且顯現出各自的性格特征。比如呂瑞明的快,他時常能“跳”出讓其他人叫好兒的“點子”;比如李少春的才氣,他連說帶比劃,臉上滿都是戲,不化裝比化裝還好;還比如範鈞宏的沉穩,他貌似腦子慢,可能很長時間不說話,但隻要發了言,往往就“一言中矢”,力如千鈞。吳呢,他是談笑風生,完全置身“戲”外,那股瀟灑勁兒,好像談的不是自己的本子!

後來,這個戲不知道什麼原因沒能上演。我有點遺憾,吳先生反倒無所謂。我後來去了新疆,再後又去了河北。15年後,等我打算回北京時,吳先生利用各種場合為我製造輿論——這是我調回之後聽說的,他從來沒當麵向我講過。

當我準備出版《梅蘭芳與20世紀》求他作序時,他高興地答應了。他在序中提到當年我向他借卡片的事兒,他講那些卡片雖經“文革”卻沒有遺失,隻不過搬家之後不知放在哪裏了。

我講一旦發現,請一定告訴一聲,我一定再來摩挲一番。

他答:一定。

當我這次寫完文章,又把這封信帶給他看時,他久久無言,半晌才講:“看來,當初我寫這封信,還是挺認真的……”隨手又從書架上拿出這本《求凰集》,內含《鳳求凰》、《三打陶三春》和《紅娘子》三個劇本,1980年中國戲劇出版社第一版,曹禺先生序,曹辛之先生封麵設計。

曆史有時是捉弄人的,但歸根到底,又給勤勉的人以好的結果。

我即說道:“您的認真,結果就帶出我的認真。直到今天,我依然是認真的……”

他想了想,微笑了。

我為自己的這番話,也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