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一九三八年夏,漢口戰局吃緊。

渾濁的揚子江,浩浩蕩蕩地往東奔流,形形色色的難民,曆盡了人間苦難,正沒命地朝著相反的方向奔逃。翅膀下貼著紅膏藥的飛機,一個勁兒地扔炸彈。炸彈發出揪心的噝噝聲往下落,一掉進水裏,就濺起混著血的衝天水柱。

一隻叫作“民生”的白色小江輪,滿載著難民,正沿江而上,開往重慶。船上的煙囪突突地冒著黑煙,慢慢開進了“七十二灘”的第一灘,兩岸的懸崖峭壁,把江水緊緊擠在中間。

房艙和統艙裏都擠滿了人,甲板上也是水泄不通。在濃煙直冒的煙囪底下,有五、六十個小孩子,手足無措緊緊地擠在一起。他們已經沒了家,沒了父母,渾身都是煤煙和塵土,就象剛打煤堆裏鑽出來一樣。

湍急的揚子江,兩岸怪石林立,江水象條怒龍,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發狂地在兩山之間扭來扭去。過了一道險灘,緊接著又是一道,然後直瀉而下。船在江麵上顛來簸去,象一條毛毛蟲在掙命。汽笛一響,船上每個人都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唯恐大難臨頭。

每過了一道險灘,船上的人就鬆一口氣,象在一場緊張的摔跤中間,喘過一口氣來。有的人轉過身去看岸邊的激流與浪花,隻見人和水牛在水中間打轉,水麵上隻露著黑色的頭發梢,和轉得飛快的,兩隻長長的牛犄角。

有的時候,迎著激流而上的滿載的船,猛地搖晃起來,江水從船幫一湧而入,把甲板上的每個人都澆個透濕。

太陽一落到峭崖的背後,寒風就吹得乘客們直打顫。偶爾一線陽光從岩石縫裏漏過來,在洶湧的江麵上投下一道彩虹,美得出奇。

大江兩岸,座座青山,處處陡坡,都有自己的名字。它們千姿萬態,構成一幅無窮無盡的畫卷。古往今來,多少人謳歌過江上變幻莫測的美景,多少人吟詠過有關它的神奇傳說。楚懷王和巫山神女幽會的古跡猶存。可是這些逃難的旅客已顧不得這些,當江輪穿過巫峽,打絕代佳人——神女峰麵前駛過時,他們都毫不動心。

難民們沒閑心,也沒立足的地方,沒法憑欄觀賞景致。所有乘客,不分老少貴賤,都被眼麵前的危險和茫茫前途嚇住了。特別使人難受的,是生活上的不便。房艙裏的人出不來,因為甲板上滿是人,行李堆成了山。甲板上的人也活動不了,因為沒空檔兒!哪怕就是喘口大氣,或是一隻腿倒換一隻腿地站著,也很難。所有的人都緊緊地擠在一塊兒。可是,疲勞不堪的茶房還是想法給乘客們開飯。他們光著腳走路。那些沾滿了煤煙和塵土的腳丫子,把它們挨過的所有東西都蹭髒了,在行李卷和包袱上留下小泥餅子。他們的腳沾不著甲板,隻好見什麼踩什麼,——哪怕是踩在乘客的臉上或身上呢。被踩的人又叫又罵,結果是更亂,更慘。

在“民生”輪上,誰心裏也不平靜,人們不是煩惱,就是生氣,悲傷。兩岸美麗的青山映入眼簾也振奮不了他們。生活太無情,真是遭不完的罪孽,說不盡的傷心。

乘客之中看來隻有一個人是既不悲傷,也不發愁。雖說他也和別人一樣,飽嚐戰爭之苦,備受旅途艱辛。

這人就是方寶慶,四十開外。他靠一麵大鼓,一副鼓板和一把三弦,在茶館裏唱大鼓,說評書吃飯。他是個走江湖賣藝的,大半生帶著全家走南闖北。現在一家子也還都跟著他。他大哥躺在滿是煤灰的甲板上,輪船每晃一下,他就“哎喲,哎喲”地哼哼。人家都叫他窩囊廢。他真是個窩囊廢,整天除了咳聲歎氣,什麼事也不幹。那個拿胖乎乎的背靠著房艙牆壁,和窩囊廢擠在一起,手拿一瓶酒的中年女人,是方寶慶的老婆。她正提高了嗓門,眼淚汪汪地罵旁邊的什麼人。

離方二奶奶不遠,半躺半坐地靠著,看起來又可憐,又肮髒的,是方寶慶的親生女大鳳。

靠欄杆那邊的甲板上,坐著個十四歲的女孩兒。她是方寶慶的養女秀蓮。秀蓮和她爸爸一樣,在茶館裏賣唱。她清秀的臉上帶著安詳的神色,一個人在那裏摸骨牌玩。船每顛一下,窩囊廢就叫喚一聲,秀蓮就罵一句,因為船身的搖晃弄亂了她的骨牌。她聲音很小,不粗,也不野。

方寶慶不願意和家裏人坐在一起,他喜歡走動。聽著哥哥叫喚,老婆一個勁兒地嘮叨,他受不了。

方寶慶雖然已經四十開外,說書賣藝經曆了不少的風霜,他的模樣舉止倒還很純樸——連他說話的神情,一舉手一抬腿,都顯得那麼和藹。他不蠢,要不,這麼多年了,不會過得這麼順遂。他象個十歲的孩子那樣單純、天真、淘氣,而又真誠。他要是吐一下舌頭,歪一下肩膀,做個怪臉,或者象傻瓜一樣放聲大笑,那可不是做戲,也不是裝假。這都叫人信得過。他是為了讓自己高興,才那麼幹。他的做作和真誠就象打好的生雞蛋一樣,渾然溶為一體,分不清哪是蛋黃,哪是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