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服裝之最大不同處,便是男裝之遮蓋身體無微不至,僅僅露出一張臉和兩隻手可以吸取日光紫外線,女裝的趨勢,則求遮蓋愈少愈好。現在所謂旗袍,實際上隻是大坎肩,因為兩臂已經齊根劃出。兩腿盡管細直如竹筷,扭曲如鬆根,也往往一雙雙的擺在外麵。袖不蔽肘,赤足裸腿,從前在某處都曾懸為厲禁,在某一種意義上,我們並不惋惜。還有一點可以指出,男子的衣服,經若幹年的演化,已達到一個固定的階段,式樣色彩大概是千篇一律的了,某一種人一定穿某一種衣服,身體醜也好,美也好,總是要罩上那麼一套。女子的衣裳則頗多個人的差異,仍保留大量的裝飾的動機,其間大有自由創造的餘地。既是創造,便有失敗,也有成功。成功者便是把身體的優點表彰出來,把劣點遮蓋起來;失敗者便是把劣點顯示出來,優點根本沒有。我每次從街上走回來,就感覺得我們除了優生學外,還缺乏婦女服裝雜誌。不要以為婦女服裝是瑣細小事,法朗士說得好:“如果我死後還能在無數出版書籍當中有所選擇,你想我將選什麼呢?……在這未來的群籍之中我不想選小說,亦不選曆史,曆史若有興味亦無非小說。我的朋友,我僅要選一本時裝雜誌,看我死後一世紀中婦女如何裝束。婦女裝束之能告訴我未來的人文,勝過於一切哲學家,小說家預言家,及學者。”

衣裳是文化中很燦爛的一部分。所以裸體運動除了在必要的時候之外(如洗澡等等),我總不大讚成。我的一位國文老師我在十八九歲的時候,遇見一位國文先生,他給我的印象最深,使我受益也最多,我至今不能忘記他。先生姓徐,名錦澄,我們給他上的綽號是“徐老虎”,因為他凶。他的相貌很古怪,他的腦袋的輪廓是有棱有角的,很容易成為漫畫的對象。頭很尖,禿禿的,亮亮的,臉形卻是方方的,扁扁的,有些像《聊齋誌異》繪圖中的夜叉的模樣。他的鼻子眼睛嘴好像是過分地集中在臉上很小的一塊區域裏。他戴一副墨晶眼鏡,銀絲小鏡框,這兩塊黑色便成了他臉上最顯著的特征。我常給他畫漫畫,勾一個輪廓,中間點上兩塊橢圓形的黑塊,便惟妙惟肖。他的身材高大,但是兩肩總是聳得高高,鼻尖有一些紅,像酒糟的,鼻孔裏常藏著兩桶清水鼻涕,不時地吸溜著,說一兩句話就要用力地吸溜一聲,有板有眼有節奏,也有時忘了吸溜,走了板眼,上唇上便亮晶晶地吊出兩根玉箸。他常穿的是一件灰布長袍,好像是在給誰穿孝。袍子在整潔的階段時我沒有趕得上看見,餘生也晚,我看見那袍子的時候即已油漬斑斑。他經常是仰著頭,邁著八字步,兩眼望青天,嘴撇得瓢兒似的。我很難得看見他笑,如果笑起來,是獰笑,樣子更凶。我的學校是很特殊的。上午的課全是用英語講授,下午的課全是國語講授。上午的課很嚴,三日一問,五日一考,不用功便被淘汰,下午的課稀鬆,成績與畢業無關。所以每天下午上國文之類的課程,學生們便不踴躍,課堂上常是稀稀拉拉的不大上座,但教員用拿毛筆的姿勢舉著鉛筆點名的時候,學生卻個個都到了,因為一個學生不隻答一聲到。真到了的學生,一部分是從事午睡,微發鼾聲,一部分看小說如《官場現形記》、《玉梨魂》之類,一部分寫“父母親大人膝下”式的家書,一部分幹脆瞪著大眼發呆,神遊八表。有時候逗先生開玩笑。國文先生呢,大部分都是年高有德的,不是榜眼,就是探花,再不就是舉人。他們授課不過是奉行公事,樂得敷敷衍衍。在這種糟糕的情形之下,徐老先生之所以凶,老是繃著臉,老是開口就罵人,我想大概是由於正當防衛吧。有一天,先生大概是多喝了兩盅,搖搖擺擺地進了課堂。這一堂是作文,他老先生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字,題目尚未寫完,當然照例要吸溜一下鼻涕,就在這吸溜之際,一位性急的同學發問了:“這題目怎樣講呀”老先生轉過身來,冷笑兩聲,勃然大怒:“題目還沒有寫完,寫完了當然還要講,沒寫完你為什麼就要問……”滔滔不絕地吼叫起來,大家都為之愕然。這時候我可按捺不住了。我一向是個上午搗亂下午安分的學生,我覺得現在受了無理的侮辱,我便挺身分辯了幾句。這一下我可惹了禍,老先生把他的怒火都潑在我的頭上了。他在講台上來回地踱著,吸溜一下鼻涕,罵我一句,足足罵了我一個鍾頭,其中警句甚多,我至今還記得這樣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