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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黃昏,奇異果的臥室,冷色調,他的鏡子,有四個輪子的、橢圓形的那種。我們裸露著上半身,他的左手摟著我的肩,我們的身體靠在一起正對著鏡子。落日和上升的月亮給我們帶來灰色的光線,我們裸露著上半身一起坐在鏡子前。

我們都有一樣大大的頭,一樣的中分長發,直直的,亮亮的,不多不少的。一樣瘦長的臉龐。一樣潮濕的大眼睛,一樣的尖刻眼神,一樣的血糖不穩,一樣難看的鼻子,一樣的厚嘴唇,幹燥的、彎彎的。一樣的膚色,一樣的瘦高,一樣突出的鎖骨,一樣的黑色頭發。

我們在鏡子裏擺著我們的身體,脖子緊張,注視著鏡子裏自己的表情。直到夜色來臨,直到再也無法準確捕捉鏡子裏看自己的眼神。

奇異果說:我去年所有的化妝基調都是紅色。我調製出很多種紅,對我來說紅色代表童年的慌張,代表極限,欲念,狂戀,威脅,浪漫史。而今年的主題會是什麼呢?

奇異果要和我說再見了。他要回美國充電,然後再把新的東西帶來。

我說我喜歡你裸露而且淋濕的樣子,但我再也不要和你一起,我再也不要那麼壓抑和不確定,你走吧,但願你回來時一切都變了。

我們擁抱。從他的第一次出現到他的每一次出現,都讓我想和他擁抱。我們隨時都會擁抱。仿佛全世界的人都躲了起來,所有的娛樂都不新鮮,我們兩個坐在黑暗裏沒有聲音。仿佛他可以看見我的所有,仿佛我可以看到他美麗而致命的飛翔。好像隻要我們在一起,就算失去了全世界,我們起碼還擁有對方。

我打電話給蘋果。他說他和奇異果一起重回過那條大街散步。

他說花店已經沒有了,但是那條街還在,沒怎麼變。

仿佛隻有我們三個在一起,才會有那麼美麗而傷感的談話,仿佛全世界都是詩人。我以為我們可以帶著夢的力量成為上海的一張海報。我以為他會讓我有新的美麗生活。他改變了我臉上糟糕的“海洛因皮膚”,但新生活已不再新鮮,我的身體回到了比以前更低的地方。我的心火熱而黑暗,我的愛沒有內容。打開所有的燈,危險並不能遠離。

我也要離開上海一段時間。真的沒有什麼比離開更妙。我走的那天,會盡量不帶著我的苦惱。賽寧去日本看他媽去了,我正好可以住他那個小房間。我要去北京。上海不好玩了,其實上海一直就是表麵的,但奇異果可以讓做作變美。我爸答應給我錢去北京,也許我會有新的領悟,也許每一天都一樣。沒關係。我是個總是不知該選什麼衣服去參加party的女孩,但我不怕。

蘋果說別那麼傷感,隻要存在混亂,就一定可以期待真理和完美,我們沒有抵達,隻因為我們的身體在這裏。

我說我不傷感,好多道理我的腦子一下子是想不清楚的,我隻是出去旅行,我的旅行將是一種搜索。

蘋果說別因為男人而影響你的情緒。凡是不完整的愛,都是幻覺。

我說好像也不是因為男人。

蘋果說在外麵自己小心,我不送你了,無所謂的,有些人永遠不會分開。

賽寧來上海了,麵色發烏,渾身顫抖,當我罵罵咧咧的時候他在流鼻血。他的黑眼睛從來都是這麼天真,這讓我混亂。

我悲觀地認為情人節和我無緣,可我還是會偷偷地亂想。我想有一架飛機停在我家門口,飛機上下來一個男人,他說他可以做我的好朋友、愛人。

但我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會把賽寧給等來!清晨的時候,外麵下著雨,我打開門像在做夢一樣,想起十九歲到二十四歲之間,在一些下雨的清晨,我演奏著暈到極點的狗屎般的音樂苦苦哀訴我的小賽寧回來吧你什麼時候回家呢明天也許永不到來回來吧回到我身邊。現在,在一九九七年情人節的早上,賽寧拿著在我院子裏采來的小野花再次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