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老農不慌不忙地、默默地、不白費一點力氣地幹著活。馴服的耕牛同他一樣從容;由於他持續不斷、專心致誌地幹活,也由於他的體力訓練有素、持久不衰,他犁起地來和他的兒子一樣快;他兒子隔開一點地方,在一塊比較堅硬而多石的地裏,趕著四頭不那麼健壯的牛。
但是接著吸引我注意的是一片真正幽美的景致,對畫家來說是一個莊嚴的題材。在一馬平川的耕地的另一頭,有個臉色紅潤的年輕人駕馭著一套出色的耕犁:四對年輕力壯的牲口,深色的皮毛雜有黑斑,閃射出火一般的亮光,頭顱短粗,帶有卷毛,具有野牛的氣息,大眼凶惡,動作突兀,幹起活來急躁亂動,對牛軛和刺棒還惱怒不服,在屈從新近強加的製馭時還氣得顫抖。這就是所謂新上套的牛。駕馭這群牛的人要開墾一片不久以前還棄作牧場的土地,那兒布滿了百年樹根,這真是大力士的活兒,他的精力、他的青春和他那八頭還沒有馴服的牲口剛能勝任。
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像天使一樣漂亮,穿著罩衫,肩上披一塊羔羊皮,活脫脫像文藝複興時期的畫家筆下施洗禮的小約翰①,他沿著同犁平行的一條犁溝向前走,用一根又長又輕,不太尖銳的刺棒戳著那群牛的兩肋。傲岸的牲口在孩子的小手下戰栗,使牛軛和係在額頂上的皮帶軋軋作響,轅木也猛烈顫動。每當一個樹根擋住了犁刀時,農夫便用有力的聲音吆喝著每頭牛的名字,與其說是鼓勁,不如說是鎮定它們;因為這群牛給突如其來的阻擋激怒了,蹦跳起來,寬大的分趾的蹄竟挖出坑來。要是年輕人用吆喝聲和刺棒都控製不住前麵四頭牛,而讓孩子管住另外四頭,那麼,這群牛便會帶著犁,向斜刺穿過去。可憐的小孩也吆喝著,竭力使聲音顯得可怕,但像他天使般的臉龐一樣,仍然是柔和的。景色、大人、孩子、軛下的公牛,這一切都有剛勁的美和優雅的美;不管這場征服土地的鬥爭多麼激烈,卻有一種柔和與寧馨的氣氛籠罩在這一切事物之上。待到阻礙克服,耕牛恢複平穩莊重的步伐,那農夫本來裝出的暴烈不過是一種精力的施展和活力的消耗,這時便立刻恢複那種純樸的心的寧靜,朝他的孩子投了慈父的滿意的一瞥;孩子也回過頭來報以微笑。隨後,這個年輕的父親用雄壯的嗓音唱起又莊嚴又憂鬱的曲子,這是當地自古傳留下來的曲調,並不是所有農夫毫無例外都會唱,隻有那些深諸怎樣激起和控製耕牛的勁頭的農夫才唱得出來。這種曲調的起源被認為是神聖的,大概從前受到過神秘的影響,至今人們還認為它具有保持耕牛的勁頭,平息它們的不滿,排解它們對長時間幹活厭煩的效力。隻知道怎樣駕馭它們,耕出一條筆直的壟溝,把犁刀提起或恰到好處地插入土中,以減輕它們的辛苦,這些都是不夠的:倘若不會給牛唱歌,就決不是一個十全十美的農夫;這是一門特殊的科學,需要有鑒賞力和特殊技能——
①施洗禮的小約翰是文藝複興時期常見的繪畫題材,米蓋朗琪羅的《聖家庭》和拉斐爾的《坐著的聖母》和《戴麵紗的聖母》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作品。
說實話,這種曲調隻不過是一種可以隨意中斷,又接唱下去的宣敘調。它的不規則的形式和不合樂理的音準,使它無法譜寫下來。但這仍不失為一首動聽的曲子,它和它所伴唱的工種、耕牛的步態、鄉間的寧靜、唱歌的人的純樸是這樣和諧一致,任何不熟識耕耘的天才都創作不出,除了當地聰明能幹的農夫,任何別的歌手都複唱不出來。一年裏除了耕種在鄉下沒有旁的活兒和活動的時候,這種柔和而有力的曲子,仿佛微風一樣悠然揚起;它的特殊調子同微風有某種相似之處。每個樂句的最後一個音符拖長顫抖,運氣的力量大得難以令人相信,並提高四分之一音階,這樣有規則地不合樂理①。這種唱法不符合規範,但它的魅力難以形容,聽慣了這種曲子,就不能想像,還能有別的歌曲在此時此地升起而不破壞了周圍的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