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不要再哭了!”
這時的傑生簡直忘卻了“請她出去,”他把她拉到床沿坐下,自己跳上床側著身子躺著,請她為他敘述她的家事。她也忘卻了她是為著什麼來的,她此時深深地感覺到傑生對於她的溫情柔意,——這並不是一個男子對於女子的溫情柔意,這是一個人對於人的溫情柔意。這位姑娘雖然到徐州才不過四天,但已經陪過三個所謂“客人”了,在這些客人之中,她似覺今夜這位客人有點異樣,嗬,其實她此時也忘記了傑生是客人之類了。別的客人曾摟過她,緊緊地摟過她;曾吻過她,很響地蜜蜜地吻過她;曾說過一些情話(?),很多的很多的情話;但是這位客人也不摟她,也不吻她,照理講,她應當感覺他不喜歡她了,然而她今夜的感覺為從前所未有過,雖然她說不出這種感覺是如何的深沉,是如何的純潔,是如何的可貴。她是一個無知識的,可憐的,鄉下的女子,或者是一個很愚鈍的女子,但她能感覺得這位客人與別的客人不一樣,絕對地不一樣。當傑生跳上床側下身子的時候,她睜著兩隻有點紅腫的、射著可憐的光的眼睛,隻呆呆地向著傑生的麵孔望。傑生這時也莫明其妙她心靈上有什麼變動;他躺好了之後,即拉著她的右手,向她說道:
“請你詳細地向我述一述身世罷!”
“好!”
她於是開始敘述她的身世:
“俺娘家姓張,俺原籍是山東濟南府東鄉的人。俺爹種地,當俺十歲的時候,俺媽死了,俺爹因為無人照顧俺,又因力俺家窮將下來了,於是就把俺送到婆家當童養媳。俺婆家也是種地,離俺家有五十多裏地,那時俺婆家還很有錢。起初,俺婆婆待俺還不錯,俺公公也是一個好人。過了幾年,俺公公忽然被縣裏的軍隊捉去了,說他通什麼匪,一定要槍斃他。俺婆婆那時哀告親戚家門想方法救他,可是誰也不願出力,俺公公終歸冤枉死了。”
“那時俺已經十四歲了,聽見公公死了,隻整天整日地陪著婆婆哭。俺丈夫那時是十六歲了,他很老實,很能做活,俺公公死後,種地都全仗著他。俺公公死後第二年,俺鄉天旱將起來了,到處都起了土匪,老百姓種地也種不安穩了。俺丈夫聽了一位鄰家的話,說吃糧比種地強得多,不則聲不則氣地跑了,哼!一直到現在……已經五年了,……”她說到此地眼淚又掉下來了。
“這五年簡直沒有得著他的音信麼?”傑生插著問,同時遞手帕與她拭淚。
“簡直一點兒也沒得著!”她拭一拭眼淚,又繼續嗚咽著說道,“誰曉得他現在是死,……是活,……俺的命真苦!”
“自從他跑了之後,俺同俺婆婆就搬到城裏找一間破房子住著。俺替人家漿洗補連,天天掙點兒錢糊嗒嘴。俺婆婆時常不老好,害病俺隻得多勞些兒。中間有人向俺婆婆說,勸俺婆婆把俺賣掉做小(即小老婆),幸虧俺婆婆不答應。俺婆婆那時還希望俺丈夫回來呢。”
“俺婆倆這樣對答對答地也過了四五年。誰曉得俺山東百姓該倒黴,來了一個張督辦,他的軍隊亂搞,奸淫焚掠,無所不為,實在比土匪還要凶些!現在山東簡直搞得不成樣子,老百姓都沒有飯吃。俺在山東登不住了,俺婆倆所以才逃難到此地來。誰知天老爺不睜眼睛,俺的幾個錢又被哪一個沒良心的賊偷去了。唉!幸虧這個旅館的帳房先生是俺公公的交好,他把咱們收留在他的家裏住著。”
“就是叫你來的這位帳房先生麼?”傑生插著問。
“是的。”
“是他逼你做這種事情麼?”
“俺,俺也不曉得,……俺婆婆說,若俺不做這種事情,俺婆倆就要餓死。俺起初不願意做這種事情。俺怎能對得起俺爹和俺媽生俺一場呢?……後來俺婆婆打俺一頓,俺才沒法子,……”她說到此地又放聲哭起來了。傑生又安慰她兩句,替她拭拭眼淚,她才停止哭。沉默了兩分鍾的光景,她又歎了一句,深深地歎了一句:
“俺的命真……真苦!”
唉!可憐的,命苦的,不幸的姑娘!傑生聽了她的一段簡單的,然而充滿著悲哀的,痛苦的曆史,心靈上說不出起了多少層顫動的波浪。難道說這種殘酷的命運是應當的?這樣樸實的,心靈純潔的,毫無罪惡的姑娘,而居然有這種遭遇,請問向什麼地方說理呢?唉!這就叫做沒有理!傑生又想起山東人民受苦的狀況,那種軍隊野蠻的情形,“十八九歲姑娘論斤賣”,喂!好一個可怕的世界!可怕!可怕的很!傑生不由得全身戰栗了。這位姑娘又悲哀地重複了一遍:
“俺的命真苦!”
唉!命苦!命苦豈止你一個人麼?……
時候已經快到夜半了。傑生看看手表,知道是應當睡覺的時候了,而且傑生因旅行,因受刺激,精神弄得太疲倦了,應當好好地休息休息。但是這位“陪陪伴”的姑娘呢?請她出去?已經半夜了,請她到什麼地方去呢?不請她出去?……到底怎麼辦呢?傑生想來想去,隻得請她在床那頭睡下,而且她說了這些話,也應當休息一下了。好,請她在床那頭睡!這位姑娘很奇怪:這位客人真是有點兩樣!他叫我來幹什麼呢?……但是她想道,這位“客人”真是一位好人!
兩個人兩頭睡,一覺睡到大天光,傑生醒來時已經八點鍾了。當傑生醒來時,姑娘還在夢鄉裏呢。傑生將她推醒;茶房倒水洗了臉之後,傑生從皮包裏拿出七塊大洋與她,說道:
“你現在可以回去了。”
“怎好拿你老的錢呢?”
“不拿錢?不拿錢,你回去又要挨打了!”
姑娘將錢接在手裏,兩眼放出很懷疑的、但又是很感激的光,呆呆地向傑生看了一忽兒,於是慢慢地走出門去了。
……傑生是等到往開封的車了。傑生在三等擁擠亂雜而且又臭又破爛的車廂中,左右看看同車的乘客,大半都是麵皮黃瘦,衣服破爛,如同乞丐一樣的人們;又想想那位姑娘的遭遇及自己老婆的病和自己的身世,不禁很小聲地沉重地歎道:
“悲哀的中國!悲哀的中國人!”
1926年9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