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沒有受過洗禮,也沒有受過任何宗教教育。”
“一切都還可以彌補,”教士接著說,“隻要你的信仰,你的悔改是真誠的,沒有不可告人的想法。”
“我的心裏隻有呂西安和上帝。”她說,顯出動人的天真和單純。
“你本該說上帝和呂西安。”教士微笑著糾正她,“你提醒了我來這裏的目的。你把這個年輕人的事毫不遺漏地統統講給我聽吧。”
“您是為他而來的嗎?”她問,那愛戀的表情,換上其他任何教士,都會被感動的。
“不。”他回答說,“人們關心的,不是你的死,而是你的生。好了,向我說說你們的關係吧。”
“一句話就夠了。”她說。
可憐的姑娘聽到教士生硬的口氣,渾身發顫。但是,她作為女人,很久以來,已經對粗暴的言行不再感到吃驚了。
“呂西安就是呂西安。”她接著說,“他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青年,活著的人中最好的人。如果您認識他,您一定覺得我愛上他是理所當然的。我是偶然遇上他的,那是三個月以前在聖馬丁門。我當時有個外出的日子,因為我在梅納爾迪夫人家做事,每周有一天可以外出,我就到聖馬丁門去了。第二天,您一定會明白,我沒有得到許可便溜出來了。愛情已經進入了我的心,而且使我發生了那麼大的變化,以至從劇院回來時,我連自己都不認識了:我變成了一個可怕的人。呂西安一點也不知道。我沒有告訴他我在哪裏做事,而是給了他這個住所的地址,當時是我的一個女友住在這裏,她好意將這房子讓給了我。我向您發誓,我的話句句是真的……”
“完全不用發誓。”
“句句說的是真話,不就是起誓麼!好,從那天起,我像發瘋似地在這房間裏做襯衣,加工費每件二十八個蘇,以便靠正大光明的勞動謀生。有一個月,我隻吃土豆,以便規規矩矩地呆著,能配得上呂西安。呂西安愛我,尊重我,把我當作品行端莊的女性中最貞潔的人。我按規定向警察局作了申報,以恢複我的正當權利。我要受兩年的監視。他們這些人,要把你登記到幹壞事的本子上,很快就辦好了;而要把你從這個本子上勾銷,那就比什麼都難了。我請求上天做的全部事情,就是保佑我的決心不改。到四月份我就十九歲了,到這個年齡就有辦法了。我仿佛感到自己在三個月前剛剛出生……我每天早上向善良的上帝祈禱,請求上帝不要讓呂西安知道我過去的生活。我買了這張你所看到的聖母像,由於我不會禱文,我就按自己的方式向她祈禱。我不會看書,也不會寫字,我從來沒有進過教堂,我隻是出於好奇,去看宗教儀式的行列時,見過善良的上帝。”
“那麼,你對聖母說些什麼呢?”
“我跟她說話,就像跟呂西安說話那樣,懷著使他流淚的激情。”
“啊!他哭了?”
“他高興得哭了。”她激動地說,“可憐的貓咪!我們是那樣情投意合,我們隻有一個心靈!他是那麼和藹可親,那麼能撫慰人,心地善良,舉止溫和……他說他是詩人,我呀,我說他是上帝……對不起!不過,你們這些教士,你們不知道什麼叫愛情,再說也隻有我們這些十分了解男人的人才能評估呂西安這樣的人。要知道,一個像呂西安這樣的人,就如一個沒有過失的女子那樣難得;誰遇上了他,隻能愛上他:就是這麼回事。可是,這樣一個男子,必須要配一個相稱的女子,我希望配得上呂西安對我的愛。我的不幸也就從此產生了。昨天在歌劇院,我被一些年輕人認出了。這些人的善心還沒有老虎的慈悲多;我能去跟老虎說理嗎?我的天真無邪的麵紗掉下了。他們的嘲笑擊暈了我的頭腦,撕碎了我的心。您不要以為已經救了我,我還會悲傷而死的。”
“你的天真無邪的麵紗?……”教士說,“那麼你跟呂西安之間還保持著嚴格的界線嗎。”
“噢,神甫,您認識他,怎麼還問我這樣的問題!”她回答說,向他嫣然一笑,“對一位上帝,是不能抵擋的。”
“不要說褻瀆神明的話,”教士說,聲調很溫和,“沒有人能跟上帝類比,過分誇張對真正的愛情並不相宜,你對你的偶像沒有真正和純潔的愛。如果你感受到了你聲稱的變化,你就會獲得少女天生就有的美德,你會品嚐到貞潔的快樂和廉恥的高尚,這是少女的兩大榮譽。你沒有愛他。”
艾絲苔作了一個驚恐的動作,教士看在眼裏。這動作絲毫沒有觸動這位聽懺悔的神甫,他還是那樣沉著鎮定。
“是的,你愛他,是為了你自己,而不是為了他;是為了你所陶醉的暫時的逸樂,而不是為了愛情本身。上帝賦予一個人最令人愛慕的美好的特點,會使人感到那種神聖的惶惶不安,像你這樣占有他,你就不會有這樣感受:你有沒有想過,你往昔的汙濁會使他墮落?那些糜爛的逸樂生活使你得到了這個下流的光榮綽號,你會用這些去腐蝕一個孩子?你對待你自己並不專一,毫不慎重,對你一時的激情也是輕率冒失的。”
“一時的?”她抬起眼睛,重複著這幾個字。
“那種不是永恒的,不能與所愛的人一直結合到天國的愛情,又能叫它什麼呢?”
“啊!我願意當天主教徒。”她用低沉而激烈的語氣大聲說。我們的救主要是聽見這話也會寬恕她的。
“一個妓女,沒有受過教會洗禮,也沒有受過科學洗禮,既不會讀書寫字,也不會祈禱,每走一步路,連路上的石頭都要起來控告她,她的令人注目的特長僅僅是轉瞬即逝的美貌,這種美貌也許明天就會被一場疾病奪走,難道這樣可恥的、墮落的、而且自知墮落的女人……(如果你愚昧無知和較少鍾情,倒還情有可原……)難道說這種將來一定會自殺,會進地獄的人能做呂西安-德-魯邦普雷的妻子嗎?”
每一句話就是一把刀子,直刺心窩。每說一句話,絕望的姑娘就嗚咽得更加悲傷,湧出更多眼淚。這證明,光明強有力地進入了她的純潔的頭腦,就像進入野蠻人的頭腦一樣,也進入了她那終於蘇醒的靈魂,進入了她的天性。墮落的生活給這一天性蒙上一層帶有汙泥的冰雪,這時候,這層冰雪迎著信仰的陽光融化了。
“為什麼我還不死!”她頭腦中泉湧般的萬千思緒折磨著她,從中得以表述的隻有這個想法。
“我的女兒,”嚴酷的法官說,“有一種愛,它不會在別人麵前承認,而它能含著幸福的微笑向天使吐露。”
“那是什麼樣的愛?”
“那是不懷希望的愛,它是在給人以生活的啟示,為此樹立自我犧牲的原則,希望追求理想的完美而使一切行動變得崇高的時候出現的。是的,天使讚美這樣的愛,這種愛引導人們認識上帝。不斷地自我完美,使自己配得上所愛的人,為他暗暗地作出無數犧牲,遠遠地愛著他,一滴一滴地獻出自己的鮮血,為他犧牲自己的自尊心,在他麵前不再有傲慢和怒氣,留心注意他,直到體察他心中燃燒的強烈的妒火,向他提供他所希望得到的一切,哪怕損害自己;愛他所愛的東西;眼睛始終望著他,在他不知不覺中注意著他。你如果有這樣的愛情,宗教將會寬恕你。這樣的愛情既不違背人間法規,也不觸犯上天戒律,能將人引向與你那肮髒的肉欲道路完全不同的另一條道路。”
聽到用一句話說出的這可怕的判決(這是什麼樣的話啊!而且是用什麼樣的語氣說出的啊!)艾絲苔滿腹疑慮。這疑慮是理所當然的。這句話猶如宣布暴風雨即將來臨的一聲雷鳴。她望著這位教士。他發現了她內心的震驚。麵對這一突如其來迫在眉睫的危險,最勇敢的人也會因此而經受不住。任何目光都無法看穿這個男人的心中此刻在想著什麼。最無畏的人一見到他的眼睛也會戰粟不止,而不會抱什麼希望。他的雙眼過去是淺黃色的,就像老虎的眼睛,清貧苦行的生活給這雙眼睛蒙上了一層霧障,就像炎夏天際出現的薄霧:大地灼熱,發著光亮,霧靄使大地變得模模糊糊,彌漫著蒸氣,幾乎讓人看不清楚。一臉西班牙式的莊重,可怕的天花留下的千百個細麻點使他臉上那深深的皺紋變得醜陋不堪。那皺紋好像破碎的車轍,在太陽的烤的黃褐色臉膛上犁出一道道深溝。他那幹巴巴的磨損脫落的教士假發與他的長相極不協調,在陽光照耀下黑裏泛紅。這樣的假發配在他麵孔周圍,使這張臉顯得愈加冷峻。他那運動員一般的上身,老兵的雙手,還有寬闊有力的肩膀,都適宜於中世紀建築學家裝飾意大利某些宮殿的人像柱,並使人部分地回憶起聖馬丁門劇院正麵的人像柱。最缺乏洞察力的人也會想到,是最最狂熱的激情或非同尋常的變故才將這個人投入教會的懷抱。當然,隻有最離奇的意外打擊才能改變他,如果像他那樣的天性也能被改變的話。過著當時被艾絲苔深惡痛絕的那種生活的女人,已經到了對男子的外形完全無動於衷的地步。她們與今天的文學批評家十分相似,從某種角度看,文學批評家可以與這些女人相比,也達到了對藝術形式不屑一顧的程度。文學批評家讀了那麼多作品,看見那麼多作品從他眼前過去,對撰寫的書頁是那樣熟悉,經曆過那麼多故事結局,見過那麼多悲劇,寫過那麼多文章而沒有說心裏話,為照顧友情或遷就敵意而那樣頻繁地背叛藝術事業,以致對一切事物感到厭惡,但卻繼續在那裏品頭評足。隻有產生奇跡,這樣的作家才能寫出作品;同樣,隻有產生另一種奇跡,純潔高尚的愛情之花才能在一個妓女心中綻開。這教士似乎是從一幅蘇巴朗①畫中走出來的,他的語氣和舉止對這個可憐的姑娘顯得那樣敵對,以致這個並不注意形式的姑娘認為自己與其說是受人關心的對象,還不如說是某種陰謀的必不可少的角色。她還分不清出於個人利害的曲意奉承和出於慈善心的熱忱,因為確實需要很高的警覺才能分辨出一個朋友送來的假幣。她感到自己好像被攫在一頭怪物般的猛禽的利爪之中,這猛禽已在她上方盤旋多時現在正向她俯衝下來。她極度恐懼,用驚慌的聲調說出這樣的話:“我本以為教士的使命是來安慰我的,可您卻是來殺死我!”
①蘇巴朗(一五九八-一六六四),西班牙畫家,畫過許多教士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