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風塵女一往情深 第四節(2 / 3)

①指堂吉訶德。

②意大利文:麵包商的女兒。

一八二五年五月底,呂西安已經失去了他的全部生氣。他不再出門;與埃雷拉一起用餐;整天思念著什麼;寫作;閱讀外交論文集;像土耳其人那樣坐在長沙發上;一天抽三四筒土耳其式水煙。他的馬夫現在更忙於清洗這漂亮的水煙管和對它添加香料,而不是梳理馬的鬃毛,用玫瑰花裝飾馬匹,策動它們去布洛涅森林裏奔跑。那一天,西班牙人看到呂西安的額頭慘白,由此發現被壓抑的愛情癡狂病的痕跡。他便想探究這個男人心底的隱情,因為他一生的希望寄托在這個年輕人身上。

一個晴朗的黃昏,呂西安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無意識地凝望透過花園樹叢的落日,一邊吸著水煙,像老煙鬼那樣深長而均勻地噴雲吐霧。一聲長歎把他從恍惚沉思中驚醒。他扭過頭去,看到神甫站在那裏,交叉著雙臂。

“你在這兒?”詩人說。

“好大一會兒了。”教士回答,“我的思緒跟隨著你的思緒馳騁……”

呂西安明白了這句話的含意。

“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看作像你這樣鐵石心腸的人。在我看來,生活是天堂和地獄的交替,但是,如果它有時既不是天堂,又不是地獄,它就會使我厭倦,使我感到膩煩……”

“一個人有那麼多美好的希望,怎麼會感到膩煩呢……”

“當人們不相信這些希望,或者這些希望太渺茫時……”

“別說傻話了!……”教士說,“你要對我敞開心扉,這對你我都有好處。我們之間有一件永遠不該有的事:一樁秘密!這樁秘密已經存在十六個月了:你愛著一個女子。”

“還有呢……”

“一個不貞潔的姑娘,她叫‘電鰩’……”

“那怎麼樣?”

“我的孩子,我允許你找一個情婦,但她應該是宮中女子,年輕、美麗,有影響,至少是一位伯爵夫人。我為你選中了德-埃斯帕爾,這樣就能無所顧忌地把她當作交好運的工具。她永遠不會使你的心靈墮落,而會讓它自由自在……愛一個最下賤的妓女,而又不能像國王那樣有權封她為貴族,那將是一個特大的錯誤。”

“難道我是第一個放棄抱負,去追求無節製的愛情的人嗎?”

“好吧!”教士說,一邊撿起呂西安落在地上的水煙筒的bochettino①,還給他,“我明白這句俏皮話。難道不能把抱負和愛情結合起來嗎?孩子,老埃雷拉對你來說就是一位母親,絕對為你盡心竭力……”

①意大利文:煙嘴。

“我知道這一點,老朋友。”呂西安說,一邊拉住他的手,搖晃著。

“你過去想要有錢人的各種玩藝兒,現在你都有了。你想出人頭地,我在權勢大道上引導你前進。我親吻一些肮髒不堪的手,好讓你平步青雲,你將會飛黃騰達。再過一些時候,受男人和女人喜愛的東西,你一件也不會缺少了。你的任性使你變得懦弱,而你的才智使你剛強有力:我什麼都為你設想好了,我原諒你的一切。你隻要說一句話,一天的激情就會得到滿足。我使你的生活更加豐富,在你的生活中注入使大多數人傾慕的東西,打上政治和支配他人的標記。你現在怎麼渺小,將來就會怎麼偉大。但是千萬不要砸碎我們製造貨幣的這台衝壓機。我什麼都允許你,就是不讓你犯葬送你前途的錯誤。我為你打開聖日耳曼區客廳的大門,但不允許你去臭水溝裏打滾。呂西安!在你利害攸關的問題上,我就像一條鐵棍,我將忍受你加給我的一切,為你忍受一切折磨。因此,我使你這個在人生賭場要遭厄運的人變成一個手腕高明的機靈的賭徒……(呂西安憤怒地猛然抬起頭)我劫持了‘電鰩’。”

“是你?”呂西安失聲大叫。

詩人因野獸般的憤怒而衝動。他站起身,將鑲有黃金和寶石的水煙筒嘴向教士臉上擲去。同時猛力一推,把這個體魄強壯的人推翻在地。

“是我。”西班牙人一邊說,一邊從地上站起來。那可怕的莊重沒有絲毫改變。

黑色的假發已經掉落,露出死人腦袋般的禿頭,使這個人恢複了真實的麵容。這麵容極為可怕。呂西安仍然坐在長沙發上,雙臂下垂,灰心喪氣,驚愕地望著神甫。

“我把她劫持了。”教士又說了一遍。

“你把她怎麼樣了?你是在化妝舞會的第二天把她弄走的……”

“對,是在舞會的第二天。舉行舞會那天,我看到你身邊的一個人被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侮辱。對那些人,我不想抬起腳踢他們……”

“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呂西安打斷他的話說,“你幹脆叫他們是魔鬼吧!那麼,與他們相比,那些被送上斷頭台的人都是天使了!你知道可憐的‘電鰩’為他們之中三個人做了什麼嗎?其中一人當了她兩個月的情夫:她很窮,為麵包而淪作娼妓。他沒有線,就像我當時你在河邊①遇上我的時候一樣。這小夥子半夜起來,去食櫥裏尋找姑娘晚餐剩下的東西吃。姑娘最後發現了這一舉動。她理解這種羞恥,便故意留下很多食物。她為此感到很高興。她在從歌劇院回來的馬車上,對我說了這件事,從來沒有對其他人說過。第二個人偷了錢,當人家還沒發現時,她設法借給他那筆數目,讓他如數送還。可是他卻一直忘記把這筆錢還給這個可憐的姑娘。對那第三個人呢,她演了一出閃爍費加羅天才的喜劇,她扮成他的妻子,去做一個有財有勢的男人的情婦,這個男人把她當作最天真的有產者婦女,她由此為那個人賺了大錢。她救了一個人的命,挽救了另一個人的名譽,讓最後一個人發了財,如今一切不就是為了發財致富麼!可是,他們卻是這樣來報答她!”

①巴爾紮克在《幻滅》中寫到呂西安曾企圖投水自殺。

“你想叫他們死嗎!”埃雷拉說,眼裏有點兒淚水。

“好了,好了,你真好心!我了解你……”

“不,狂怒的詩人,你得把所有的事全部告訴我。”教士說,“‘電鰩’已經不存在了……”

呂西安向埃雷拉猛撲過去,要扼住他的咽喉。他的勁兒那麼大,換了別人早被撞倒了,但是西班牙人的胳膊把詩人擋住了。

“你聽我說,”他冷靜地說,“我已經把她變成了一個清白、純潔、有教養和篤信宗教的女子,一個體麵的女子,她正在受教育。在你的愛情支配下,她能夠也應該成為尼儂,瑪麗蓉,德-勞爾姆,杜巴裏那樣的人,正如那位記者在歌劇院所說的。你可以把她認作你的情婦,也可以躲在你創作的藝術品的幕後,後一種辦法更為明智,兩種辦法都會帶給你名利、快樂和騰達。但是,如果你既是偉大的政治家,又是偉大的詩人,艾絲苔對你來說,隻不過是個妓女,她以後說不定會使我們擺脫困境,她可是價值千金啊!喝吧,但是不要喝醉。如果我不製止你的衝動,看你今天會走到什麼地步?你可能會和‘電鰩’一起,在我把你拉出來的貧困的泥潭中掙紮呢。給你,看吧!”埃雷拉像塔爾馬在《曼利於斯》①這出戲中那樣簡練地說。埃雷拉卻從未看過這出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