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風塵女一往情深 第五節(1 / 3)

“亞細亞!”西班牙人叫道。被叫的女人向他抬起頭,這動作隻能跟一條狗望它的主人相類比。“這就是你的女主人……”

他於是用手指了指穿睡衣的艾絲苔。亞細亞望了望這個仙女般的年輕女子,顯出幾乎是痛苦的表情。但是就在此刻,在她擠在一起的短短的睫毛間迸發出一道受抑製的光芒。像一場火災的火星向呂西安射去。呂西安身穿一件華麗的敞領室內長袍,一件弗裏斯①平紋布襯衣和一條紅色長褲,頭戴一頂土耳其無邊軟帽,大綹的金發從帽邊露出來,整個形象美好而神奇,意大利才子據此可以創作奧賽羅的故事,英國才子可以將它搬上舞台。但是隻有人的本性有權在這一道目光中表現得比英國和意大利的嫉妒更為精彩和完美。這一眼突然被艾絲苔發現,嚇得她立刻抓住西班牙人的胳膊,指甲竟在他手臂上深深地掐出了印痕,就像一隻貓為了避免掉進一個無底深淵而拚命穩住自己一樣。西班牙人向這個亞細業醜八怪說了三四句別人聽不懂的話。亞細亞便過來匍匐而行,雙膝跪倒在艾絲苔腳下,親吻了她的腳。

①弗裏斯:荷蘭的一個省。

“她不是一般的廚娘,”西班牙人對艾絲苔說,“而是讓卡雷默②嫉妒得要死的名廚師。亞細亞什麼飯菜都能做,她給你做一盤簡單的土豆蘿卜燉羊肉,就會叫你懷疑是不是下凡的天使在裏麵加了天上的仙草。她每天早晨親自去菜場買菜,像魔鬼似地跟別人糾纏,用最公道的價格買下東西,因為她懂行,那些看熱鬧的人很快也就不覺得什麼了。當你想裝作去過印度時,亞細亞會幫你大忙,會讓人認為實有其事,因為有些巴黎女人生來就想說自己是哪國人,但是我倒認為你不必成為外國人……歐羅巴,你說呢?

②卡雷默(一七八四——八三三)法國名廚師和美食家。

歐羅巴與亞細亞形成鮮明的對照。她是最溫和體貼的侍女,蒙羅斯③從來沒能指望舞台上有這麼一個對手。她身材苗條,表麵似乎有點兒冒冒失失,銀鼠一般的小臉蛋,卷須形的鼻子,在人眼前顯出一張被巴黎的墮落搞得疲憊不堪的麵孔,那是一張靠吃生土豆長大的姑娘那種蒼白的、淋巴和纖維性的、軟綿綿而又有韌性的麵孔。她的小腳邁向前方,兩手插在圍裙口袋裏,跳躍式地行走,充滿生氣和活力,而上身保持紋絲不動。她同時當過縫紉女工和劇院裏的配角,雖然年輕,大概已經幹過不少行業。她跟所有的瑪德洛奈特④一樣,也幹過壞事,可能偷過父母的東西,坐過輕罪法庭的板凳。亞細亞使人感到很可怕,但很快便能完全了解她,她是洛居斯特⑤的直係後代;而歐羅巴卻引起人們不安,越使喚她,這不安也就越發增長。她的墮落似乎沒有邊際,用老百姓的話說,她大概善於到處搬弄是非。

③蒙羅斯(一七八四-一八四三),原名克洛德-巴裏讚,一八一五年起扮演喜劇中的男仆角色。

④瑪德洛奈特:泛指悔過的妓女。這些人從前由一個忠於聖女瑪麗-瑪德萊娜的宗教團體的修女收留,所以有這一稱呼。

⑤洛居斯特:古羅馬女投毒犯。

“夫人大概是瓦朗謝納人吧?”歐羅巴幹巴巴地小聲問道,“我就是那裏人。先生,”她擺出一副賣弄學問的姿態對著呂西安說,“您是否願意向我們賜教,您打算讓我們怎樣稱呼夫人?”

“馮-博格賽克夫人。”西班牙人回答。他立刻把艾絲苔的姓調換了位置。“夫人是猶太人,祖籍荷蘭,先夫是批發商,從爪哇帶回了肝病……沒有很多財產,以免引起別人好奇。”

“六千法郎固定收入,用來維持生活。我們還要抱怨她太小氣。”歐羅巴說。

“就這樣,”西班牙人說,點了點頭,“可惡的油嘴滑舌的女人。”他遇上了亞細亞和歐羅巴使他不快的目光,用嚴厲的語氣說,“我給你們說的話你們都明白了嗎?你們是伺候一位王後,要像尊敬王後那樣尊敬她,要像照料複仇女神那樣照料她,要像對我盡心竭力一樣對她盡心竭力。不管是看門人,鄰居,房客,總之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該知道這裏發生的事。如果引起別人好奇,要由你們去加以消除。而夫人呢,”他補充說,同時將他寬大多毛的手按在艾絲苔的胳膊上,“夫人不應有任何微小的疏忽,必要時你們要阻攔她,但是……總得恭恭敬敬。歐羅巴,有關夫人的衣著打扮,由你負責與外部聯係,你要盡力辦好,力求節儉。最後,不能讓任何人,即使最無關緊要的人,跨進這套房子的門檻。你們兩人必須善於處理這裏的一切事情——我的小美人,”他對艾絲苔說,“如果你想在晚上乘車外出,你要對歐羅巴說,她知道去哪兒尋找你的下人,因為你要有一個跟班。這是我們安排,跟安排這兩名奴仆一樣。”

艾絲苔和呂西安說不出一句話。他們聽著西班牙人說話,望著正在接受他命令的這兩個寶貝。這兩個人,一個是那樣凶悍倔強,另一個是那樣陰險冷酷,而臉上卻顯出服服貼貼,忠心耿耿,這奧秘究竟在哪裏呢?艾絲苔和呂西安像保爾和維吉妮①見了兩條可怕的蛇一樣,驚呆了。西班牙人猜透了他們的心思,在他們耳邊用溫和的聲音對他們說:“你們可以信任她們,就跟信任我一樣,對她們無須任何保密,這樣她們就會感到高興——去端飯菜吧,我的小亞細亞,”他對廚娘說,“而你呢,我的可愛的小姑娘,拿一副餐具來,”他對歐羅巴說,“這兩個孩子至少應招待爸爸吃一頓飯吧。”

①這兩位是一部同名小說裏的主人公,他倆相親相愛,最終以悲劇收場。

那兩個女人走出屋子,關上門。西班牙人聽見歐羅巴在來回走動,他便張開大手對呂西安和姑娘說:“她們就在我的掌心裏!”這手勢和話語都叫人顫栗。

“你從哪兒把她們找來的?”呂西安高聲說。

“嘿,”西班牙人回答,“我當然不會到禦座腳下去找她們!歐羅巴從泥潭裏出來,怕再進去……當她們不能使你們滿意時,可以拿‘神甫先生’威脅她們,你們會看到她們會像老鼠聽到貓來了一樣嚇得發抖。我是馴服野獸的人。”他微笑著補充了一句。

“我看你倒像個魔鬼!”艾絲苔嬌聲地喊了一句,一邊緊靠到呂西安身上。

“我的孩子,我試圖把你送上天國,但是悔過自新的妓女對教會來說總意味著一種愚弄。如果有一個這樣的人,她到了天堂還會變成妓女……。你得到了好處,讓別人忘了你的身世,而且很像一個體麵的女子,因為你在那邊學到了你在過去生活的汙穢圈子裏永遠不知道的東西……你什麼也不欠我的,”他在艾絲苔臉上看到一種優美的感恩表情,說道,“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他指了指呂西安……“你是妓女,你將一直是妓女,到死還是妓女,因為雖然馴獸者有引人入勝的理論,但是在人世間,該是什麼人,就隻能成為什麼人。駝背人②說得對,你有談情說愛的才能。”

②指德國醫生加爾(一七五人-一八二八),他的顱相學包含宿命論成分。

人們看到,西班牙人是個宿命論者,就像拿破侖,穆罕默德和許多大政治家一樣。奇怪的是,幾乎所有的實幹家都有宿命論傾向,正卯大部分思想家傾向於上帝一樣。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艾絲苔以天使般的溫和口氣回答說,“但是我愛呂西安,我死也愛他。”

“過來吃飯吧,”西班牙人突然說,“祈禱上帝,叫呂西安不要很快結婚,因為他一結婚,你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結婚之日,就是我死亡之時。”她說。

她讓這位假教士走在前頭,以便踮起腳尖湊到呂西安耳邊講話,而不被人看見。

“這個人派了兩條鬣狗來看住我,叫我屈服於他的權勢,這是你的意願嗎?”她說。

呂西安點了點頭。可憐的姑娘強忍悲哀,顯出愉快的神情。但是她的內心受到可怕的壓抑。經過一年多誠心誠意的服侍,她才對這兩個被卡洛斯-埃雷拉稱為“兩條看家狗”的可怕的女人習以為常。

呂西安返回巴黎後,他的舉動中有很大的策略性改變,這大概正在引起和已經引起所有老朋友的猜疑。對這些人,除了用自己的成就、無可指摘的衣著和與他們保持距離這幾種方法外,他沒有進行其他報複。這位詩人過去是那樣感情外露,那樣好與人交際,現在變得冷漠而拘謹,就連巴黎青年認定的楷模德-馬爾賽的言行也不如呂西安更有分寸。至於才能,記者已經作了證明,很多人樂意把呂西安與德-馬爾賽對比,認為詩人略勝一籌。德-馬爾賽戲弄呂西安,顯現出狹窄和卑劣。那幫暗中行使權力的人對呂西安十分賞識,他便把自己要在文學上獲得榮譽的想法拋得一幹二淨,不論是他的以《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為原題重新出版的小說獲得成功,還是他的十四行詩集《雛菊》引起轟動,多裏亞隻用一周時間就把它們售完,他對這一切都無動於衷。德-圖什小姐恭維他時,他微笑著回答說:“這是死後的榮譽。”

可怕的西班牙人用鐵腕將他創造的這個人物控製在一條線上,線的盡頭,成功的名利在等待著耐心的政治家。呂西安下榻在馬拉凱河濱的博德諾爾單人套間,以便靠近泰布街。那個為他拿主意的人住在同樓五層的三間房內。呂西安隻剩下一匹馬,用來騎坐和駕車,還有一個仆人和一個馬夫。他不在外麵吃飯時,便到艾絲苔那裏用餐。卡洛斯-埃雷拉對馬拉凱河濱住宅的下人嚴加監管,致使呂西安的一年全部開銷不超過一萬法郎。多虧歐羅巴和亞細亞無法解釋的一貫忠心耿耿,艾絲苔花一萬法郎已經足夠了。

呂西安去泰布街,或從那裏離開時,都非常謹慎小心。他去那裏總是坐出租馬車,車窗簾子下垂,而且總是叫馬車駛進院內。因此,他對艾絲苔的激情,以及他在泰布街有一個小窩,這一切上流社會全然不知,也完全沒有影響他的事業和關係。對這件微妙的事,他嘴裏從來沒有透露過一句不謹慎的話。他第一次旅居巴黎與科拉莉在一起時,犯了這類性質的錯誤,他從中吸取了經驗。他首先給人以生活高雅和有規律的印象,這種外表可以掩蓋很多秘密:每天晚上他都在社交場合,一直呆到淩晨一點;從十點到下午一點,可以在他家裏找到他;然後他去布洛涅森林或走訪別人,一直到五點鍾。很少見他步行。這樣,他就避開了那些老相識。某個記者或老同學向他打招呼時,他首先很有禮貌地點點頭,使人家無法生氣,但從中流露出深深的鄙夷不屑,使那種法國式的親熱無法實現。他因而很快擺脫了那些他不願再與之來往的熟人。

一種舊日的怨恨使他不願再到德-埃斯帕爾夫人家裏去,雖然這位夫人好幾次希望在自己家裏見到他。如果在德-莫弗裏涅斯公爵夫人,德-圖什小姐,德-蒙柯爾奈伯爵夫人家裏或別的地方遇見德-埃斯帕爾夫人,他會對她極為彬彬有禮。德-埃斯帕爾夫人也懷著同樣的怨恨。這種情緒迫使呂西安處事分外小心,因為人們看到他搞了一次報複,加劇了埃斯帕爾夫人對他的仇恨。卡洛斯-埃雷拉還為那次報複狠狠責備過他一通。“你還沒有那麼大權勢,能對任何人進行報複。”西班牙人這樣對他說,“一個人走在路上,頭上是火辣辣的太陽,即使有最美的花朵,也不能停下腳步去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