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緊。”他道。
過了片刻,他的呼吸漸緩,這才深吸一口氣,轉動椅輪,駛到冰床的旁邊。
那是一個四肢纖細,身形修長的女人。有一張和慕容無風一樣白皙的臉色與柔和的輪廓。她的長發披散,臉上已結了一薄霜。
她顯然已去世了很久。肌膚已失去了應有的彈性,渾身僵硬得好象一個冰塑的雕像。
荷衣覺得她的衣裙仿佛是她死後才套上去的,有很多地方都可以瞧出這套衣裳不是她自己穿上的。
她的表情也很奇特。臉上的肌肉扭曲著,皺著眉,顯然是很痛苦的樣子,嘴角卻微微挑起,好象是在微笑。
任何看到這樣的表情都會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女人身體的右側放著一個嬰兒。
荷衣將他推到冰床的右側,輕輕問道:“這裏為什麼還有一個嬰兒?”
那嬰兒包在一個雪白的小被子裏,閉著眼,荷衣想將他抱起來,卻發現被子已被寒冰凝在了冰床之上。她微一用力,隻聽得“啵”的一聲,冰塊斷裂,那嬰兒便被她抱在手上。
那是俱嬰兒的屍體,臉還是皺巴巴的,顯然死的時候離出生並不久。
她瞧了瞧嬰兒,又瞧了瞧慕容無風,發覺兩個人長得很相像。便將嬰兒遞給了慕容無風。
他久久凝視著手中已然逝去的小生命,扭過頭,看著山木,道:“他是誰?”。
“你的孌生弟弟。你母親難產,你出來的時候勉強還有一口氣,後出來的那個嬰兒隻活了不到一個時辰。”
他的手臂不由得顫抖了起來。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揭開那層凍得硬邦邦的被子,看了看嬰兒的雙腿。
心髒忽然傳來一陣可怕的刺痛,幾乎令他喘不過氣來。
那雙腿明顯是畸形的,一看便知他終身無法行走。他的臉蛋卻已有了七八分與慕容無風相同的輪廓,他若長得大,一定會有一副與慕容無風一模一樣的長像。
而慕容無風的心卻已沉浸在一種無法逃脫的悲傷之中。手一抖,“丁咚”一聲,那嬰兒竟失落在地。
那聲音聽了讓人膽寒。
荷衣連忙將嬰兒從地上拾起來,卻發現他的一隻手因方才那一跌,便象一俱摔倒的石像一般斷裂開來。
慕容無風漠然地看著她手足無措地將嬰兒的斷臂塞進小被之中,原樣包好。
“你害怕?”他看著她,靜靜地道。
“不……不害怕。”雖這麼說,她聲音卻直打哆嗦。
他歎了一聲,道:“你不該陪我來看這些……死人。”
她握住他的手,柔聲道:“她們……也是你的親人。”
他想了想,霍然抬起頭,對山木道:“你說我的母親難產,她的孩子明明已經生了出來。”
山木看著他,遲疑著:“這個……”
慕容無風淡淡道:“荷衣,扶我到冰台上去,我要看看她究竟是怎麼個難產法。”
荷衣咬得嘴唇,輕輕道:“上麵全是寒冰,你的腿明明受不得冷……”
他不理她,自己掏出了拐杖。
她隻好將他腿上毛毯鋪在冰台上,扶著他坐了上去。
他輕輕地解開了女人腹上的衣帶,身子猛然一震,隻覺眼冒金星,天旋地轉。
荷衣連忙扶住他因憤怒而搖晃的身體。
可是連她自己也被眼前景象驚呆了!
被衣裙掩蓋住的腹部敞露開來。上麵竟有一道長長的,破裂的刀口!
豁開的一道縫中,內髒清晰可見!
慕容無風的胃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他的人倒了下去,開始拚命地嘔吐了起來。
荷衣隻好將他又扶回到輪椅上。
他咬著牙,駛到山木跟前,糾住他的衣襟,怒吼道:“是誰殺了她?是誰!難道你們連婦人和孩子也殺嗎?!”
陸漸風冷冷道:“你放開他,你母親也是我殺的!卻是她求我殺死她的!”
慕容無風氣得渾身發抖,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才聲嘶力竭地道:“她為什麼要求你殺了她?難道她瘋了嗎?”
陸漸風道:“因為她難產,折騰了兩天,孩子始終不出來。後來她……她自己也快不行了。便求我殺了她,剖腹救出你們兄弟倆!我便照著她的話去做了。”
屋子裏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聽得驚呆了!
慕容無風的淚禁不住奪眶而出,哽咽道:“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陸漸風道:“你自己是大夫,當然知道這是真的。”
荷衣輕聲道:“可是你們為什麼不葬了她,讓她入土為安?”
陸漸風道:“她說她要和你父親合葬。而你父親卻早已跌下了萬丈深崖。雖然我們一直隱瞞他的死訊,你母親卻已猜出他有了不測。那時她已有五個月的身孕。”
山木道:“你母親臨死之前,吩咐我們將你送回雲夢穀,交給你的外公撫養。你的名字是她事先起好的。我便將你連同你母親交給我的信物一起送回了雲夢穀。我什麼也沒有告訴你外公,隻說他的女兒難產身亡。”
陸漸風緩緩地道:“無論如何,你母親是我見到過的最勇敢的女人。”
慕容無風手指疾點,忽然點住了山木身上的穴道。
陸漸風怒道:“你想幹什麼?”
慕容無風道:“我點的穴道誰也解不開,你最好不要過來。”說罷,掀開山木背後衣裳。
微弱的燭光下,他的背上清晰可見三道淺淺的鞭痕。
慕容無風捏緊拳頭,狠狠地道:“我果然猜得沒錯!他明明對你手下留情,你卻與這……與這無恥之徒聯手殺了他!”
山木道:“我原本隻在一旁觀看,可到了後來他卻幾乎快殺了陸漸風,我隻好跳進去幫忙。打到最後,我們都已變成了野獸,都已陷入瘋狂之中,失去了理智。現在不論你想把我怎麼樣都沒有關係。我與你父親,原本也是……也是很好的朋友。”
慕容無風冷冷地道:“朋友!虧你說得出口!原來你就是這樣對待朋友的!”
山木淡淡道:“你父親眼高於頂,他的眼裏原本也沒有我。可是他不該……”
慕容無風大聲道:“住口!不許你侮辱我的父親!”
陸漸風道:“你莫忘了山木也曾救過你的命。那次你在湖中自沉,若不是他從水裏將你撈了出來……”
荷衣顫聲道:“他什麼時候……為什麼……要自沉?”
慕容無風大叫道:“住口!不許你提這件事!”
荷衣卻道:“你說!你告訴我!”
陸漸風道:“你們兩人之間的事情,我怎麼知道?你和賀回比武的那天晚上,他自己……自己想不開,一個人將船劃到湖心,鑿船自沉……”
荷衣握著慕容無風的手,眼淚滴了出來,道:“無風,這是……這是真的……?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若有個三長兩短,可叫我……叫我怎麼辦?”
慕容無風道:“那事早已過去很久了。”
荷衣道:“無風,我們不要再呆在這個地方,我們回家,好麼?”
慕容無風道:“我們總得將……將她們葬了再走。”
山頂上一座小小的墳塋。
他們便將她與孩子葬在了吳風倒下的那座山峰之上。
幹完了一切,夕陽正將它最後的一縷餘暉柔和地灑在墳塋的尖頂。
顧十三默默地站在他們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