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笑起來:“你們人類有句俗話,□無情,戲子無義,你娘是什麼出身你也清楚。她如今不肯從了須琊,那是顧念著你,若是連你也死了,想必,她很快便會琵琶別抱了吧?”
我氣的瑟瑟發抖:“你……你給我閉嘴!”
他冷笑:“你們人類還有句俗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倘若我是你,首先便要學會沉住氣。並非隻有殺了他才是最好的複仇方式。”
我也冷笑:“那什麼才是最好的複仇方式?”
他的聲音陡然狠戾:“不教他死,卻要他生不如死!”
我猛地震住,聽他徐徐又道:“毀了他所珍愛的一切,教他也嚐嚐家破人亡的滋味,教他也嚐嚐剜心噬骨的痛苦,教他施加在你身上的所有悲劇,千倍萬倍的還給他!”
我倒吸一口冷氣,驚怔無言。
“殺敵一萬,必先自損三千。”他驀地輕笑,拾手拍拍的我肩膀,“孩子,死很容易,但活著看別人死很難,你可做得到?”
頓了頓,他似無意的輕歎:“算算日子,琅華派來送帖子的使者也該到了,戰神漓鳶,是個了不得的人物,琅華仙門,更是一個好地方呢。”
言罷,他倏地消失不見。
而我久久立在那裏,啃噬他方才說過的每一個字。
活著,看別人死,他問我是否做得到?
答案是肯定的。
毀了他所珍愛的一切,便從我娘開始。
當我將她推下忘川源頭之後,我跌坐在火紅的彼岸花叢中,心頭一瞬間空了。
娘親,夾在愛與恨之間,我知道你活的很痛苦。沒關係,微兒已經長大了,可以照顧自己,可以為我韓氏一門報仇雪恨。
更何況,一個不忠貞的女人,本不該活在這個世界上。
說這話時,我唇畔始終掛著一抹笑意。其實我的笑,和哭是一樣道理,恐怕隻有流不出淚來的蛇類,才能理解。
但我不需要任何理解,從這一刻起,我夜微,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
信手撚下一朵彼岸之花,我癡癡一笑。
彼岸雖美,卻始終不及鳳凰花。
你見過鳳凰花麼?
每年到了五月間,漫山遍野的鳳凰樹,開滿簇簇火紅的鳳凰花,如同一片片熾天火凰的羽毛,盡情的燃燒釋放著自己的生命,仿佛,它本就是為了離別而生。
離別,別離,這便是我的命運。
我掙紮著起身,踉蹌著向回走,然而腳下的路,究竟會通向哪裏?
一切,如我所料。
第二天,須琊便將我接回了幽冥宮,他望著我的神情極為冷漠,但我分明看到他眸子裏的悲戚。嗬嗬,很討厭我是不是?
沒關係,我賭的,隻是你對我娘的那份兒真心。
待我去見冥後時,她看我的神情更是鄙夷,話都懶得與我說便拂袖離去。
我跪在空曠的大殿之上,拳頭攥緊,卻笑彎了唇。
“哥,”夜魅走到我身邊跪下,低聲囁嚅,“你且安心在宮裏住下,隻要有三弟在,便不會教人欺負你的。”
“哦?”我側目睇他一眼,笑道,“倘若你不在呢?”
許是我從未給過他好臉色,甫見我這副模樣,他麵上一滯,半響才道:“怎麼會呢?弟弟不在這裏,還能在哪裏?”
我站起身,攏了攏袖子,笑的愈發燦爛:“身為嫡子,你早晚要去琅華修行的。”
他驀地抬起眸子望著我:“哥,你是不是想去琅華山?”
我定定望著他,一字一頓地道:“是,我很想去琅華山。我夜微沒有背景,沒有依靠,留在這裏豈不是死路一條?更重要的是,我想離開這座吃人的鬼城!”
唯有去到琅華山,我才能修到上乘法術;唯有去到琅華山,我才能接觸到那些塔尖上的人物;唯有去到琅華山,我才有資格為家門報仇!
夜魅的神情有些飄忽,我一時琢磨不透。
久久,他垂下眼睫:“哥哥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便是從那日之後,知書守禮的夜魅徹底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荒**亂到六界出名的冥府太子爺。
而我,終於如願以償的代替他拜入琅華門下,成為戰神漓鳶的入室二弟子。
初到琅華時,我的境況並不比在酆都強太多。
琅華多是貴族子弟,與夜闌交熟者多之又多。盡管師父並不計較我本是庶出,但這群有著高貴血統的天子驕子們卻覺得我玷汙了琅華門楣。
修晚課時,倘若昕烈大師兄不在,他們便時常集體嘲笑我。
而那時候的三師弟,平素不愛與人說話,更不愛與我說話,因為一旦與我說話,代表他將要得罪更多的人。
其實,我喜歡如此明哲保身的人,因為他們一旦接納了你,很難再有背叛。
但我要如何讓他接納我,這是一個難題。
然而老天終是待我不薄,三個月後,琅華來了一位貴客,連師父亦要躬身相迎的貴客。她為師父帶來四徒兒,也為我帶來了四師弟。
待那位貴客離開之後,他便一把揪住師父一縷頭發,惡狠狠地道:“死老頭!別怪本大爺不曾提醒你,本大爺肯來你們破琅華是我老爹給你麵子!從今往後,你念你的經,我睡我的覺,少給大爺擺臉子看!”
師父竟然拱手一笑:“小師叔客氣了。”
周圍倒吸一口涼氣,他冷冷一眼掃過來,那群平日裏囂張跋扈的少爺們立刻抱頭鼠竄。
唯有我與蒼桀還在師父身後穩穩立著。
蒼桀想必認識他,而我,很想認識他。
******
之於我們這些神仙妖魔來說,一千年光景,不過彈指一揮間。
便是在這一千年內,我用我的努力,幾乎得到我所期望的一切。
精純的修為,高貴的地位,驕子們的友誼……身為懲戒殿主殿,整座琅華仙山,除了師父與昕烈大師兄,無人敢在我夜微麵前放肆。
包括六界人人談之色變的容歡小天君。
可我也明白,他並不是怕我,那些言聽計從,完全出於一種尊重。
他表麵看上去桀驁不羈,卻有一顆琉璃般純淨的心,通透的不帶一絲雜質。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時常仗著自己的出身,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
是的,他不需要討好任何人,不需要仰人鼻息,但他懂得尊重自己的師兄。
比起幽冥鬼蜮我的那些兄弟們,他與蒼桀,更似我的兄弟。
除了夜魅。
許久之前,曾聽誰說過,偽裝如同一張人皮麵具,帶的時間久了,便摘不下來了。
比如我唇畔終年不變的笑意,比如大師兄倨傲冷漠的神情,比如師父逃避某些傷懷的落拓,再比如夜魅那些令人發指的荒唐行徑。
自從來到琅華山,我極少回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