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今天,是清明第二天。在西山陵園裏,墓祭的人沒有昨天那麼多,明顯減少。此時,一個六十多歲、穿一套黑色衣褲的老人,他左手提一個有蓋子的竹籃,右手牽住一個五六歲、也穿黑色衣褲的男孩,望南邊那片整整齊齊的墳墓走去。老人牽住男孩走到一個不那麼顯眼卻造得十分精致的墳墓前停下來。老人清楚地看到,墳墓周圍已放有十幾束鮮花,還散發出一陣陣馥鬱的香氣。再細心一看,有的花束還用紙條寫上名字:馬振輝、李梅夫婦獻,馮玉霞、顏金鳳摯友獻,謝力響、冉珍珠夫婦獻,史仁智、任麗碧夫婦獻,唐文、蔣麗瓊夫婦獻……。老人見到這麼多鮮花,兩眶情不自禁溢滿淚水。“爸爸,又是輝叔、梅嬸他們給媽咪獻花!”男孩那響亮的叫聲在周圍回蕩。老人把男孩的小手鬆開,把竹籃輕輕地放在墳墓前,然後立在當中,神情那樣肅穆,恭恭敬敬地向墳墓鞠躬三下。他立在那裏,那雙充滿哀傷的眼睛發呆地直視著墳墓,那張多皺的臉膛布滿悲戚,心裏好像被刀絞一樣,暗暗地說:娥月,我們真應了“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啊!男孩緊盯視著老人,見他如一枝直挺挺的杉木,心裏不由有點擔憂、害怕,便輕輕地扯一扯老人的衣角,發出輕微的問話:“爸爸,你怎樣?”老人如夢方醒,他低頭看看男孩,嘴角上不禁泛出幾絲淒惻的笑紋。男孩歪著那顆小腦袋,那雙精靈的眼睛骨碌碌地看著老人,不解地問:“爸爸,你跟輝叔、梅嬸他們都說媽咪到另一個很遠很遠的世界,可你為什麼還經常帶我到這裏來看望媽咪?難道這裏就是另一個世界?”老人差點號啕痛哭出聲,但他遏製住,隻伸手輕輕地搔一搔兒子那烏亮的頭發,然後慢慢地蹲下身子,揭開籃蓋,從裏麵拿出一條嶄新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把墓碑上的塵埃擦幹淨。瞬間,墓碑上那幾行正正楷楷的仿宋字顯得格外清晰:愛妻宋娥月之墓馬振東立公元二零零八年十月二十六日這個老人就是馬振東。馬振東長歎一聲,他把毛巾收起,慈愛的目光移到立在旁邊的兒子身上,沉痛的聲音壓得很低:“浩健,你媽咪在九泉之下知你來拜她,她將會感到心滿意足。”“爸爸,什麼是九泉?”兒子疑惑不解地追問。“這個……這個……九泉就是九泉嘛。”馬振東一時不知怎樣向兒子作解釋,隻好轉換話題,“浩健,你知麼,媽咪有你這個兒子,她感到很寬慰,也感到很自豪,因為你就是媽咪的希望。”“爸爸,你還沒對我說,什麼是九泉哩。”兒子還糾纏剛才的話題。“浩健,你以後就會明白。”馬振東隻好這樣敷衍塞責,“浩健,快向媽咪鞠躬吧。”兒子學著父親的樣子,朝墳墓認認真真地鞠躬三下。馬振東見兒子這樣認真,那張飽經風霜的臉膛露出笑容,他發現兒子的額頭上有些塵垢,便伸出一隻布滿青筋的手擦一擦,輕輕地話語充滿慈祥:“浩健,媽咪知你這麼乖,她也放心。”“爸爸,媽咪會像老師那樣稱讚我乖嗎?”兒子盡管是稚聲稚氣,但顯得十分認真,仿佛媽媽剛剛還誇過他哩。“浩健,怎麼不會呢?因為媽咪與我們永遠生活在一起,永遠在我們的身邊。”馬振東心裏猶如被一把利刀一下一下地割著,可他臉膛上始終還漾滿笑顏。“爸爸,你經常說媽咪在我們的身邊,可自從那次我在陽台見她睡著,後來你把她抱走,以後我再也見不到她,這到底為什麼?”兒子十足似一個大人,疑惑地望著父親,希望得到圓滿的答複。“浩健,你現在還小,許多事還不明,當你長大後就明。”馬振東臉膛上的笑容還是留不住,因為他心裏確實很劇痛。“爸爸,我已長大啦,輝叔、梅嬸他們都說我是一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兒子表示自己真的已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竟然還拍一拍自己的小胸脯。“我們的浩健,總有一天會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父親被兒子逗笑了,他又從竹籃裏拿出一小束鮮花,順手塞在兒子的手裏,“浩健,快把這束鮮花送給媽咪吧。”兒子十分懂事,他既認真又恭敬把這束鮮花輕輕地放下在墳墓前的花束中,然後抬頭望一望父親,稚氣問:“爸爸,媽咪為什麼還不出來見我們?我們為什麼又看不到媽咪?”“可能媽咪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馬振東的喉嚨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再也說不下去。“爸爸,媽咪什麼時候才回來?”兒子窮追不舍,宛若他追問得越緊,媽媽就會出來見他。馬振東把頭側向另一邊。盡量避開兒子的目光。“爸爸,我問你,媽咪什麼時候才回來?我好想見媽咪啊!”兒子急得差點哭起來。馬振東心裏極為難受,他再沒有理會兒子,從竹籃裏拿出一個不鏽鋼的盤子放在墳墓前,還把那些早已準備好的祭品放在盤子上。兒子見這情景,再沒有追問什麼,他手腳靈活把三雙筷子放開,又把三個小酒杯放好,然後恭而且敬地把每個杯子斟上半杯酒。馬振東把三炷點燃的香遞給兒子,沉重道:“浩健,給媽咪上上香吧。”兒子沒有猶豫,接過父親遞過來的香,畢恭畢敬地插在墳墓前那個小孔裏,聲音雖然還那樣奶聲奶氣,但顯得挺正經:“爸爸,我上香後,媽咪就會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趕回來嗎?”馬振東既沒有回答兒子的問話,又不敢正視兒子,他真想放聲痛哭,但他沒有這樣做,兩眼呆滯無神地盯視妻子的墳墓。突然,兒子敞開嗓門憤怒叫起來:“爸爸,你看,害得媽咪離開我們那個臭和尚又來啦!”馬振東立起身,順著兒子指的方向一看,果然見一個懷中抱住一大束鮮花的和尚朝這裏走來。馬振東認識這個和尚,並與他很熟,他在西山寺修行,法號叫釋往善,未出家之前的俗名叫韋經金,以前曾是自己的愛妻宋娥月的老師。老人知道對方的來意,他沒有像兒子反應那樣激烈,也非常理解兒子此時此刻的心情,便一邊輕撫著兒子的頭發,一邊平和勸說:“浩健,他畢竟是師傅,別這樣叫他。”“爸爸,梅嬸說他就是臭和尚!”兒子那張充滿稚氣的小臉漾出怒顏。馬振東長長地喟歎一聲,繼續勸說:“浩健,爸爸經常教你,以善為本,不論誰怎樣對不住你,隻要他能改過,你就寬宏大量地原諒他,這才是善之本。你要永遠記住,善就是富貴根啊!何況往善師傅早已向善,至今還時時為自己的過錯而懺悔。還有,他畢竟曾當過你媽咪的老師。”“爸爸,梅嬸說他沒有資格當我媽咪的老師。他是臭和尚,是大流氓!”“浩健,聽爸爸的話,別這樣說。要切記,善就會化解所有怨仇。”兒子盡管再沒有吱聲,但他還是氣鼓鼓的。和尚走到馬振東父子兩人的麵前,深深地鞠一躬,話語帶有悲愴:“馬先生,我想給你的愛妻宋娥月獻上一束鮮花。阿彌陀佛。”“往善師傅,你放下吧。”馬振東的聲音十分和藹。往善師傅慢慢地蹲下身子,把懷中那束鮮花放在那些花束中,然後又立起身,向宋娥月的墳墓鞠一躬,雙掌合在胸前,閉上兩眼,隻見兩片嘴唇不斷地動著,但沒有說出片言隻字。好一會,他才放下雙掌,睜開兩眼,衝這一老一少和善一笑,轉身就走。馬振東清楚地看到,往善師傅在轉身那一瞬間,臉上隱隱約約流露出負疚,兩眶也溢滿淚水。他凝神望著往善師傅的身影漸漸地遠去,往事不禁又一幕幕浮現在腦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