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關豬蛋幾個人大獄了!”
韓感到奇怪,問:
“怎麼不關他們?”
孬:
“要關他們,還不如關我!”
韓:
“老孬,你被關了半個月,頭腦仍在發昏吧?為什麼不關他們,反倒關你?”
孬:
“你想,他們當政半個月,毛毛蟲、西葫蘆全吃光了;你不關他們,接著餓死人就該輪著他們;你現在把他們關到監獄,監獄犯人有飯吃,反倒餓不死;這不正中他們下懷?”
韓想了想,覺得孬舅說的有道理,覺得他頭腦沒有發昏,便問:
“那你說怎麼辦?”
孬:
“就放他們在村裏吧。現在群眾認清了他們,想他們也翻不起什麼大浪,在群眾的專政下,這大饑之年,反倒比在監獄改造得快!”
韓明白孬的意見,覺得孬舅當頭頭多年,現在考慮問題有長遠頭腦,於是佩服地說:
“那好,就聽你的,不關他們大獄,就放到你手下吧!不管怎樣,他們都是罪有應得!”
說完,韓帶著一排兵走了。韓一走,孬走馬上任當支書和炊事員。這時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讓民兵將豬蛋、曹成、白螞蟻、六指等人一人塞一嘴臭襪子,給送進了五鬥櫥,孬舅說:
“這不比縣裏的大獄來勁?”
曹小娥偷吃豬尾巴,被亂捧打死。自此,曹家父女名聲掃地。曹成剛參加暴動,被孬舅關到五鬥櫥裏,又出現曹小娥偷吃豬尾巴事件。據曹小娥事後講,她偷吃豬尾巴,主要是感到自己懷孕了,嘴裏老想吐酸水,想吃杏、李子等酸物,但現在到哪裏去找李杏?這時她聽說咬豬尾巴可以治流涎水,就產生偷豬尾巴的念頭。其實這根豬尾巴,已沒有豬尾巴的模樣。那是蘇聯人當時要豬尾巴時,繳上去十根,被蘇聯人淘汰打回的一根,細小如黃毛丫頭的小辮子,被當時的炊事員白螞蟻掛在大夥房屋簷下,當一個食堂的幌子。曹小娥也當過炊事員,知道這裏有一根豬尾巴,故而想偷。但豬尾巴掛了一年多,早已風幹,收縮成一根幹巴巴的柴草一樣的小硬棍了。但曹小娥涎水不止,看到這樣的豬尾巴,已經覺得是根人參樣的寶貝了,想上去銜著唆一唆。紅紅的嘴唇,咬一根豬尾巴,也景象可現。至於她肚子為什麼懷孕,懷的誰的孕,不得而知。按說她以前與孬舅過從甚密,應是孬舅的。但據孬舅說,自從撤了她的炊事員,自己取而代之,雙方就無來往,加上懷孕的潛伏期,日子肯定不夠。除了孬舅,村子裏有力氣幹這事情的,已是不多。豬蛋倒是政變成功一段,取代孬舅當過一陣頭頭,吃了幾天毛毛蟲,是不是連頭頭的情人也給繼承下來了,值得懷疑。馬上有人站出來揭發,說親眼看見豬蛋倒吊著大槍,去找過曹小娥。不過據袁哨分析,找歸找,但與豬蛋一同政變者,即有曹成,曹成是曹小娥的義父;村裏大姑娘小媳婦多的是,豬蛋兜裏裝著毛毛蟲,如果想搞的話,什麼人搞不到,何必非去搞老戰友的女兒?大家覺得他說的有理,就把豬蛋排除掉。這時又想到小蛤蟆,處理政變時,他隨韓來過一趟,小蛤蟆喜好此道,是不是他幹的,也未可料定。但小蛤蟆喜好的是小羊,並不是女人。所以也給排除掉了。到底是誰幹的?在捉住曹小娥之後,大家追查她這一點,比追查她為什麼偷豬尾巴還要積極。但曹小娥是在偷到豬尾巴還沒來得及用嘴唆的情況下被捉住的,所以兩眼仍盯著豬尾巴,滿臉幹渴,口吐涎水,對肚子裏到底懷的是誰的孩子,已經稀裏胡塗。但既然被捉住,就不能稀裏胡塗過去。孬舅精神抖擻,嚴加追查。心裏當然還有些醋意。曹小娥這時孤立無援,他的爹爹曹成,正被關在五鬥櫥中。經孬舅一番盤問,曹小娥頭腦越發胡塗,一開始是隨口亂說,張三李四,村中所有的男人都說了個遍,弄得所有的男人都暴跳如雷,所有男人的老婆都上去抓自己丈夫的臉;後來又閉口不說,直到死,沒有盤問出她肚子裏到底是誰的孩子,就像當年大遷徙時瘟疫中的沈姓小寡婦,不知小麻子的爹到底是誰一樣。這時袁哨總結道,看來一到瘟疫,一到大饑,一到災害,就容易出些不明不白的孩子。袁對這樁事情,是有些幸災樂禍。因為他和曹成,總有些麵和心不和。盤問過曹小娥孩子,大家開始關心她偷的那根豬尾巴。這時大家又有些奇怪,大饑大災之年,眼前有一根豬尾巴,我們怎麼都給忘記了呢?但這時豬尾巴已被重新上台的孬舅給沒收了,揣在了他的懷裏。大家不敢責怪孬舅,又把怒氣遷到曹小娥身上。都說這淫婦困難時期偷人不說,還偷豬尾巴,現又到處陷害人,留她幹什麼,活該用亂棍打死。接著一人發一聲喊,眾人一起上,可憐一如花似玉、屈生延津的美麗少女,就這樣死在延津粗野的棍棒之下。孬舅還念舊情,要上前阻攔,但已經來不及,地下已變成一堆肉醬。看著肉醬,孬舅覺得可惜;但待去掏懷裏的豬尾巴,孬舅更覺得可惜:原來風幹的豬尾巴,現在一經胸中的熱氣,竟像古墓中扒出的死人,剛扒出頭臉栩栩如生,一見空氣和陽光,立即隨風而散,成了一撮塵埃。現在留在孬舅懷中的,就是這樣一條塵埃。孬舅大喊晦氣,知其這樣,不如早一點填到口中唆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