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指一八三○年七月推翻複辟王朝的法國資產階級革命。
②與弗利穀多讀音相近的一個字,叫做弗利穀端,意思是好吃的人,或是專圖非法利益的人,正好和開飯店的弗利穀多性格相反。
③提香(約1490—1576),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威尼斯派大畫家。
④法國肉類中以馬肉價為最賤,故常有人疑心某些牛肉是馬肉冒充的。
呂西安搬進克呂尼旅館的初期,象進教不久的人一樣,行動拘謹,很有規律。他對高雅的生活有過慘痛的經驗,把活命之本送掉以後,拚命用起功來。可是這股第一陣的勁頭很快要被巴黎的艱難困苦和繁華的誘惑打消的,不論過的是最奢侈的還是最清苦的生活;除非你真有才能而拿得出頑強的毅力,或者為了雄心壯誌下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呂西安下午四點半就上弗利穀多鋪子,他發覺早去有好處,飯店裏花色比較多,愛吃的菜還能叫到。他象一切富於想象的人一樣,特別喜歡某一個位置,他挑的座兒證明他眼光不錯。呂西安第一天走進飯店,從座客的相貌和偶爾聽到的談話上麵,發現靠近賬台的一張桌子坐的是文藝界朋友。其次,他自然而然感覺到坐在賬台附近可以同飯店主人攀談,日久相熟了,手頭不寬的時候也許能通融欠賬。因此他揀了賬台旁邊的一張小方桌,桌上隻放兩份刀叉,兩條白飯巾不用箍兒,大概是招待隨來隨去的客人的。同桌的是個又瘦又蒼白的青年,似乎跟呂西安一樣窮,清秀的臉已經有些憔悴,破滅的希望使他腦門顯得疲倦,在他心上留下許多溝槽,而播的種子沒有長出芽來。由於這些殘餘的詩意,無法抑製的同情,呂西安很想接近那個陌生人。
他姓盧斯托,名叫艾蒂安。昂古萊姆詩人花了一星期功夫,殷勤湊趣,跟他攀談,交換一些感想,把他當作第一個談話的對手。兩年以前,艾蒂安象呂西安一樣離開本鄉,貝裏地區的一個城市。他的指手劃腳的動作,明亮的眼睛,有時很簡短的說話,流露出他對文藝生涯有些辛酸的經驗。他從桑塞爾來的時候,帶著他的一部悲劇,和呂西安同樣受著光榮,權勢,金錢的吸引。這年輕人先是接連幾日在弗利穀多鋪子吃飯,過後卻難得露麵。呂西安隔了五六日重新見到他的詩人,希望他第二天再去,不料第二天他的位置上換了一個新人。在青年人中間,第一天見過麵,談話的興致第二天還接得上;有了間斷,呂西安隻能每次想法打破沉默,而且最初幾星期兩人的關係沒有多大發展,所以更不容易親密。呂西安打聽管賬的女太太,知道他那未來的朋友在一家小報館當編輯,寫新書評論,報道昂必居喜劇院,快活劇院,全景劇場的戲。呂西安立刻覺得那青年是個人物,有心同他談得親切一些,不惜作些犧牲去換取一個初出道的人最需要的友誼。記者半個月不來吃飯。呂西安不知道艾蒂安隻在沒有錢的時候才上弗利穀多飯店,因此老是沉著臉,沒精打采;呂西安看他冷淡,便竭力陪笑,揀好話來說。其實應不應該交這個朋友還值得鄭重考慮;看來那無名的記者過著揮霍的生活:既要燒酒,又要咖啡,又要雜合酒,還得看戲,吃消夜。而呂西安住進拉丁區的初期,行事象一個可憐的孩子,被第一次巴黎生活的經驗嚇壞了。他研究一下飲料的價錢,摸摸錢袋,不敢學艾蒂安的樣;他還在後悔過去的荒唐,惟恐再出亂子。他還沒擺脫外省教育的影響,一有邪念,他的兩個護身神,夏娃和大衛,立刻出現,使他想起大家對他的期望:他不但要使老母幸福,也不能辜負自己的天才。白天他在聖熱內維埃弗圖書館鑽研曆史。經過初步研究,發覺他的小說《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有些荒謬的錯誤。圖書館關了門,他回到又冷又潮濕的房間把他的作品修改,整理,重寫,整章的刪掉。在弗利穀多鋪子吃過晚飯,他往下走到商業巷,在布洛斯辦的文藝閱覽室中讀當代的文學作品,日報,期刊,詩集,了解流行的思潮;半夜前後回到破爛的旅館,燈火和取暖的木柴都省掉了。那些讀物大大改變了他的觀念,他重新校閱歌詠花卉的十四行詩集,他一向看重的《長生菊》,大改特改,保留的原詩不滿一百行。可見呂西安最初過的是一般外省窮小子的生活,純潔,無邪,覺得弗利穀多的飯菜比起老家的夥食已經是奢侈的享受了;所謂消遣隻是在盧森堡公園的走道上慢悠悠的散步,心裏熱呼呼的,斜著眼睛望望漂亮女人;從來不走出本區,隻管想著前途,一本正經的用功。無奈呂西安天生是個詩人,欲望極大,看到戲院的招貼心癢難熬,忍耐不住。他買樓下的後座,在法蘭西劇院,滑稽歌舞劇院,多藝劇院,喜歌劇院,花了五六十法郎。看塔爾瑪演他最出名的幾個角色,這樣的樂趣哪個大學生肯放棄呢?富於詩意的人一開始就愛戲劇,呂西安被戲劇迷上了。他覺得男女演員全是重要人物,不可能跨過腳燈去對他們隨便張望。在呂西安心目中,那些使他快樂的名角兒簡直象神仙一般,報紙上提到他們,口氣不亞於談論國家大事。他渴望做一個戲劇作家,編出戲來叫人上演!有些大膽的人,例如卡西米·德拉維涅,居然實現了這樣的美夢!呂西安轉著這些創作的念頭,忽而信心十足,忽而悲觀絕望,精神上騷動不已,可是他繼續過著用功和儉省的日子,不管有多少強烈的欲望在暗中激蕩。他甚至過分謹慎,不敢走進王宮市場那樣的銷金窟,他不是一天之內在韋裏酒家花掉五十法郎,做衣服花掉將近五百嗎?即使打熬不住,要去看弗勒裏,塔爾瑪,米旭,或者巴蒂斯特弟兄①演出,他也隻敢買樓上黑洞洞的散座,五點半就去排隊,遲到的人隻好花十個銅子買一個靠近售票房的地盤。不少大學生往往等了兩小時,最後聽見一聲票子完啦!大失所望。散了戲,呂西安低著頭走回去,不敢望街上的神女。或許他有過幾回極簡單的豔遇,在他年輕膽小的想象中顯得重要無比。有一天呂西安把錢數了一下,發覺所剩無幾,大吃一驚;而想到要去找一個出版商,弄些工作來糊口,他又冷汗直流。他一相情願當做朋友的那個青年記者,不再上弗利穀多飯店。呂西安等著機會,機會始終不來。巴黎隻有交遊廣闊的人才能碰到巧事;熟人越多,各式各樣成功的可能性越多,所謂幸運本來是趨炎附勢的東西。呂西安還保持外省人未雨綢繆的脾氣,不願意等到隻剩幾個法郎的時候,他決意大著膽子去找書店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