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猛然醒來時。在如同被霧靄遮掩的朦朧意識中,我發現自己站在大樓某個房間的地板上。白木地板一角,鋪著一張織了蔓藤花紋的波斯地毯,上頭擺著一張雕刻精細的中國的黑漆小桌,桌上放著一隻淡綠色的陶瓷香爐。從爐蓋四周的鏤空細縫中,伴隨著淡淡輕煙,散發幽幽的芳香。開著的玻璃門前是鋪著潔白瓷磚的陽台,透過金屬欄杆的間隙,可以見到波光瀲灩的海洋。風輕雲淡,夏日的陽光普照大地。

我穿過房間慢慢走到玄關,脫下拖鞋,換上置於水泥地上的鞋子。好像踏足雲端般,我晃晃悠悠地來到走廊,走廊的油漆地板散發出淡淡的蠟味,就像之前聞到的氣味一樣。“喂。走出這棟大樓,去看看外邊是怎樣的風景吧。”我聽到禦手洗這麼說。

邁著踉蹌的步伐,我走到電梯門前,按了向下的按鈕。站在盆栽前等電梯時,我見到右側走廊的盡頭開著一扇小窗,從那裏可以看到外麵廣闊的風景。

自己究竟怎麼了?我呆立著,想大哭一場。疲勞、寒冷,全身流著冷汗,好像中暑,又好像被什麼東西給綁住了,動彈不得。我的視線聚焦在小窗外的風景,一動也不動。

“啊,那是……”自己嘟嚷的聲音,聽起來卻完全像別人的聲音。

如陶太所寫的那樣,此刻,我親眼看到了那種風景。奇跡發生了!從小窗看出去,江之島上的鐵塔消失了,島嶼也變得平坦,好像回到了太古時代。

輕微的眩暈,仿佛非常小的龍卷風,斷斷續續地從腳底刮上來,視野和思考都變得模糊了。我的雙腳似乎被釘在地板上,難以舉步進入眼前打開的狹窄電梯。

我用了很大的意誌力才移動雙腿。走入電梯,一股不可思議的氣味襲來。也像陶太所寫的,是一股甜膩膩的異臭。這是過去的氣味嗎?

按下寫著“關”的按鈕,接著按下“1”,某處發出“哐當”一聲,載著我的時間機器朝著世界最深處沉落。頭上的數字列逐一閃亮。然後熄滅,說明電梯從五樓向四樓、三樓、二樓下降。

“咚咚咚”,不知從何處傳來沉重的撞擊聲,然後是狼狗般的尖笑聲和動物般的呼叫聲。這些隻有在精神病院的走廊裏才能聽到的怪聲伴隨著仿佛從地底發出的陰森殘響,傳入隻有我一個人的電梯中。

隨著輕微的衝擊,電梯到了一樓,門“砰”地打開。就像一陣狂風,沉重的撞擊聲、尖笑聲、呼叫聲和激烈的拍手聲向我襲來。

我忐忑不安地走出電梯。朝著會令人發狂的音源走去。腳下的地板聞不到蠟味了,取而代之的是沙沙沙的沙粒摩擦聲在鞋底作響。

低頭一看,走廊地板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沙。

我走到轉角處,往右邊的玄關大廳一望,隻見兩個魁梧的半裸男人正扭成一團。激烈的喘氣聲,肉體相撞時的啪啪聲,隨著聲音飛散、白色粉末似的汗水——這噩夢般的光景在我眼前展開。

大廳裏搭了摔角擂台,有兩名穿著淺棕色短褲,短褲上圍著飾裙的粗壯男人正在摔角,汗臭混合著強烈的香料味,還有廉價油炸物的氣味在大廳裏彌漫。

肌肉同樣發達的男人們圍著擂台。他們也光著上身,穿著短褲,圍著飾裙——看來是準備上場比賽的選手吧。在他們外圍的男人應該是觀眾了!觀眾個個拍手頓足,尖笑嘩叫,發出怪聲。但我一點也聽不懂怪聲的內容。我閉上眼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勉強聽到他們在說一連串毫無意義的數字。

他們並沒有轉過頭來看我,但當我從圍在擂台周圍的半裸男人背後穿過時,男人們的目光一齊注視著我。一時間,怪聲和拍手都停了下來。我好像在沙灘上漫步,鞋子踩在地板上的沙子。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一個人麵對著我,縱聲狂笑,而其他的人也一起響應,同時發出震耳欲聾的爆笑聲。

此時,擂台上的摔角結束了,其中一人滾落到擂台下的沙堆上,另一人躍過他的身子,用手撐住前麵的牆壁,整個大廳似乎都搖晃起來。這引來更大的笑聲,濃烈的汗臭味和高分貝聲響令我頭暈目眩。

我推開玻璃門。瞄了一眼接待處的小窗。玻璃窗敞開著,兩扇玻璃疊在一起,但是裏麵並沒有管理員。牆壁黑黢黢的,接待處內部也是一片昏暗。無論是接待處的玻璃窗還是玄關的大型玻璃門,都沾滿了白色的手垢,失去了透明感。油漆地板上滿是沙子,一切都顯得不堪入目的肮髒。

我急忙走出玄關,心想:若是跑到海邊或許會舒服一點吧。

“喂,你就離開這棟大樓,去看看外麵是怎樣的風景吧。”我又聽到了禦手洗的聲音。

大樓前麵的國道好像通向墳場的小道般鴉雀無聲。整個柏油路麵到處都是裂縫,路上雜草叢生,世界已經終結了。碎裂的柏油斷片,有的傾斜,有的朝天豎立。路麵變成這副樣子,車子根本無法行駛,馬路上沒有車子就理所當然了。我在荒涼的馬路中央踽踽獨行,每踏出一步,柏油斷片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由於周圍沒有汽車的引擎聲,海浪的拍岸的聲音格外清晰。風從海麵上吹來,輕拂臉龐,空氣中夾雜了水果的甜香,沁人心脾。

終於從汗臭味和廉價炸油味中解放出來,我安心地做著深呼吸。

回頭望向一樓的停車場,那裏似乎變成了破車廢棄場。停著的大型日本車車身都被壓扁了,沾滿了白色的手垢和塵埃。車窗玻璃和車頭燈則被油汙染得黑黑的。這些車子還開得動嗎?

鑲在大樓外牆的白色瓷磚都剝落了,牆壁變得一片墨黑。如果慢慢轉往西側,可以見到側牆上攀纏著常春藤。裝飾用的瓷磚脫落了,利用常春藤遮掩汙垢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大樓的左右可以一眼望盡,烤肉餐廳和海鮮餐廳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慢慢走到建築物西側的牆前,是一條略呈傾斜的坡道,建築物背後則是繁茂的森林,窒悶的青草氣味撲鼻而來。正如陶太文章描述的一樣,這裏沒有電車鐵軌,到處是隆起的土堆。

我走在草叢間未修整的小路上,太陽在空中發射猛烈的陽光,腳下可以很清晰地見到自己短短的影子。汗水從太陽穴滴下,我取出手帕擦拭o

越過微微凸起的土堆,小路左側排列著一行簡陋的木板屋,門口掛著簾子。由於外麵的日照強烈,室內看起來顯得一片漆黑。

不知從哪裏傳來了嬰兒的哭聲。我走近木板屋間的窄巷,往前方望去。出人意料,有一排小屋建在河邊,窄巷吹來的微風將潺潺的流水聲送到耳畔。我側身擠入小巷,見到遠方低處的水麵閃閃發光。

我又回到小路上,向著樹林前行。膩甜的味道和油炸的氣味,偶爾還混合著某種腐臭撲鼻而來。令人驚訝的是,其中一間木屋竟是飲食店。門口的桌上擺滿可樂和果汁等飲料瓶,而桌麵和瓶子都黑糊糊的,沾滿了手垢,卻見不到賣飲料的人。

右邊的樹林很廣闊,我一邊眺望一邊繼續前行。樹林裏有幾間廢屋,看來像是商店,一間的屋頂上豎立著YAMAHA的廣告牌,右側那間則豎立著SANYO的廣告牌。跟左側那些木板屋比起來,這些屋子要豪華得多。雖然是平房,但都是石砌建築,有白色的牆和淺綠色的窗框。但現在,這些房子都衰敗不堪了,玻璃碎裂,窗框斷裂,牆上的白漆紛紛脫落,露出黃土般的底色。屋頂上的廣告板也一片漆黑,要費一番工夫才能讀出上麵的文字,原來白色的牆也變黑了。

不過,說這些是廢屋也隻是我的推測而已。屋子裏麵走出一名穿著工作服的店員,雙手推著一輛YAMAHA的小型機車。他把車子置於店前的支架上,然後慢吞吞地走回店內。在昏暗的店內,擺著機車輪胎、零件、油桶等。由此可見,這家店並非廢屋,它還在頑強地營業。我發現了旁邊的電器行也還在經營。雖然店裏幾乎沒有展示任何電器商品,但堆著一些電器零件。它的隔壁好像是家自行車店,昏暗的店裏放著幾輛肮髒的自行車,有人正在蹲著工作。

想不到在這些破敗不堪的屋子裏,依然還有人在工作。

轉過身,我看到前方走來一隻巨大的兔子,它穿著灰麻褲子和黑色的棉襯衫。我驚訝地站在路中央,目瞪口呆地注視著這隻正慢慢向我接近的西裝大兔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不想與怪物近距離接觸,是不是要鑽入樹林。往剛才那家機車店的方向逃跑呢?

正當我的右腳踏到樹林中的雜草時,不知何處傳來呼喚我名字的男聲。

“石岡君,石岡君。”

這好像是禦手洗的聲音。啊,是不是我醒來了?那麼,剛才所見到的風景難道是我的夢?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石岡君,石岡君,別逃呀。”

我停住踏入樹林的腳步,回頭往聲音來處望去,隻見那隻大兔子用禦手洗的聲音向我打招呼。

我又走回露出幹土的小路中央,與大兔子相對而立。一雙溜溜轉的大眼睛讓兔子的表情越看越令人厭惡。它舉起雙手,擺出搔弄耳朵的姿態。然後,兔子的頭部突然升起,取而代之的是禦手洗冒汗的臉。原來,兔子頭隻是頭套而已。禦手洗橫放兔子頭,讓下巴的地方對著我——可以見到巨大的兔子頭內部是個空洞。

“去那邊看看吧!”

禦手洗向我招招手,然後轉過身,露出汗涔涔的背部,往小路前方走去。大概走了十米,出現一間頗為雅致的店鋪。與前麵的店鋪截然不同,它的板壁漆成棕色,上方是一大塊玻璃櫥窗。走近店鋪。禦手洗指著櫥窗,裏麵滿滿地堆著猿、熊、鳥。以及我一時叫不出名字的動物頭套。頭套都是中空的,正好可以套入頭部。

“這是此地特有的玩具,類似西藏喇嘛在祭典上使用的頭飾。”

禦手洗說道。

我從禦手洗手上取過兔子頭套,將其高高舉起。然後慢慢套入頭中,感覺自己呼出的空氣圍繞在臉頰周圍,很不舒服。我透過眼部的兩個小洞,窺視這塊未知的異域之地。這是一種窺視機關嗎?

記得小時候,看過許多這樣的玩意兒。有時去夜市或百貨公司的頂樓,將雙眼貼在類似雙筒望遠鏡的鏡片上,丟人硬幣後,就會出現童話裏的人偶或威尼斯小船在水麵搖晃的景色。我想,這也是相同的道具吧。不過,現在隻有頭套內的狹窄空間才是屬於我的世界,在這兩個小洞之外,是我從未見過的不可思議的世界。此刻,我的整個人都暴露在這奇妙世界的空氣之中。

在悶得就快腦充血的頭套裏,我重新獲得短暫的安定,同時回想起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在東大的標本室裏感到不適,不支倒地。當我在地板上呻吟時,禦手洗正好來了,他與標本室的負責人合力將我抬到管理員室的床上。古井教授在接到報告後也趕來了,他給我打了一針。這一針打下去,人就覺得舒服多了。

可是管理員室裏也堆著不少讓人感到不舒服的瓶裝標本,看到這些標本,我的全身又起了雞皮疙瘩。他們說瓶子裏麵浸著的不是人體,而是動物和爬蟲類的標本,我的情緒才慢慢穩定下來。

古井教授拿了一隻玩具老鼠似的東西過來。問我:“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教授把它轉過來,攤在手掌上,隻見肚皮裂開,內髒外露。他用手指撥撥它的尾巴,好像有彈力似的,尾巴輕輕擺動。

“這是用橡皮做的模型嗎?做得很精巧。”

聽我這麼一說,教授若無其事地說道:“不,這是真的。隻不過是把塑膠樹脂注入體內罷了。”

“古井教授也考慮過用同樣的方法處理人體標本?從頭頂開始直至腳尖,把人切成一公分厚的薄片,讓觀察者像拉抽屜般一片一片地拉出觀察?”禦手洗說道。

“嗯,我是這樣想的。用這種方法製作標本,任何人都能自由觀察人體。江戶時代以來,日本人對屍體往往敬而遠之,我覺得這種態度並不可取,對屍體過分恐懼是沒必要的,它隻是一具你我都有的肉體罷了!”

“不過,竟然能做得這麼好,真是厲害。簡直與橡皮製作的模型沒有兩樣……”我從教授手中取來這恐怖的老鼠標本,一邊放在自己的手上擺弄,一邊說道。

“嗯,再看看這個……”教授彎下身,從桌子下麵拖出一個藍色的小型塑料水桶。由於有蓋子蓋著,看不到桶內放著什麼,我想大概是清潔地板或桌子的抹布之類的東西吧。但教授打開蓋子,卻從桶內的液體中撈出一具濕淋淋的嬰兒標本。臍帶還留在嬰兒身上。

嬰兒的頭部嚴重變形,額頭以上的部分已經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蓋子一般的皮膚。

“這是一個無腦嬰兒。是昭和時代的東西,非常珍貴。如果注入樹脂製成標本,就可以放在桌子上,無須再浸於福爾馬林防腐液中,任何時候都可以讓學生觀察。”古井教授說完,憐憫似的用手輕撫無腦嬰兒的頭部。然後輕輕地把它放回桶中。

“無腦嬰兒最近似乎很少見了。”禦手洗說道。

“像這類畸形兒目前是不是越來越少了?”我問道。

“不,應該說大幅增加才對。”

“哦?那為什麼最近很少見到了呢?”

“無腦嬰兒與有六根手指之類的畸形兒不同,由於在母胎階段用斷層攝影就馬上可以判斷,所以會用人工流產將其處理掉。”

“啊……”我點頭。

“所以,產下畸形兒的絕對數量確實沒有增加,對某些先進國家來說,甚至有減少的趨勢,這有賴於剛才所說的人工流產。另一方麵,像人類這種高級生物,當體內孕生不適宜生存的嚴重畸形胚胎時,往往也會自然流產。”

“是嗎?”

“確實如此,而且,自然流產的絕對數量最近有急劇上升之勢。

這有力地證明了人類孕育畸形嬰兒的數量正在增加,可惜大多數人都不願意正視這個事實。噢,石岡君,據專家調查研究顯示,吸煙的孕婦孕育畸形兒的概率比完全不吸煙的孕婦高一點三倍至一點五倍。”

“哦!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啦。研究還顯示,因吸煙導致的嬰兒先天性異常中,無腦嬰兒占壓倒性的多數。”

“啊……”剛才從塑膠桶中撈出的無腦兒和標本瓶中無腦兒可怕的姿態又浮現在我的眼前。想不到吸煙會導致這樣嚴重的後果。

“嗯,關於畸形兒的話題就說到這裏了。石岡君現在的感覺如何?如果沒有不舒服的話,我們就去食堂吃午飯吧。肚子一餓,我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聽古井教授這麼一說,我打起精神,從床上起身——我當然不想長時間躺在這裏。對我來說,與其留在這間充滿恐怖的屋子裏,倒不如盡早去其他普通一點的場所。不過,離開標本室也頗為艱難,我閉起眼睛,倚靠在禦手洗的肩膀上,慢慢走到走廊上。

我們在東大學生食堂吃了頗受禦手洗讚賞的午飯,然後喝了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罐裝紅茶。

此時,古井教授從放在腳邊的黑色公事包中取出用夾子夾住的一遝影印文件,說道:“禦手洗君,關於三崎陶太的文章,昨天我做了各種思考,最後想起了某個類似的例子。兩位可能也聽過的李珍宇小鬆川事件。”

所謂的“小鬆川事件”,是指昭和三十三年,一名叫李珍宇的十八歲青年殺害兩名女性的事件。由於這名青年是旅日韓僑,有社會團體認為因社會差別而引發的貧困是發生殺人事件的導火線,於是掀起一場為罪犯請求赦免死刑的運動,在當時成為話題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