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我已經到了稻村崎站,這就回來。”

平成元年六月二日,用站前的綠色公共電話通知了在家等候的妻子後。鬆村賢策掛回話筒。周圍見不到人影,沿街的店鋪也全都拉下鐵門了,所以電話的聲音變得格外響亮。

鬆村賢策結束在橫濱站前某家證券公司一天的工作後,搭乘江之電的末班車到達稻村崎站,然後步行回到建在海邊、沒有四樓的一棟公寓大樓內的家中。鬆村家的大樓很奇怪,業主大概顧忌“死樓”的諧音,所以將四樓“取消”,三樓的上一層直接稱為“五樓”。

鬆村家位於六樓。若按普通樓房的計算方法,就應該是五樓。

回家途中,鬆村走出了江之電換車站的鐮倉站檢票口,在站前的紅燈籠酒吧喝了幾杯,很快便喝醉了。最近一段日子,由於經常發生一些古怪的事,他的情緒變得非常不穩定,常常借酒澆愁。

究竟是哪些古怪的事呢?首先是夢,鬆村最近做夢的方式很古怪。

請注意,古怪的並不是夢本身,而是做夢的方式。舉例來說,某一天,鬆村在辦公室牆上掛了一幅複製畫:以點描技法知名的秀拉【注】的《大賈德島的周日午後》。鬆村在學生時代就十分喜愛這幅畫。

【注】秀拉(1859-1891),法國新印象派創立者。

將複製畫貼到辦公室牆上的那一天,鬆村一邊看畫一邊做事。這樣一來,當晚就做夢了。

鬆村本人進入了這幅圖畫之中,躺在點描出來的綠色的草地上曬太陽。在他的旁邊,穿著覆蓋到腳踝的黑色長裙的貴婦人一動不動地曬著太陽。不可思議的是,夢中的登場人物絕對不會動。登場人物好像時裝模特般,擺出靜止不動的姿態。但是她們並非人偶,因為點描畫出的眼睛,偶爾會眨動。手持的遮陽傘也會輕微地擺動。不僅如此,夢中的視野與圖畫不同,具有非常逼真的立體感。在夢中,鬆村站起來,可以在散布於草地上休息的人之間自由地穿行。

如果整天眺望《鳥獸戲》的話,該晚的夢一定是與青蛙和兔子玩遊戲,如果晚上看了一場自己喜歡的電影,那麼做夢時就會進入電影畫麵,與影片中的登場人物對話。

這就是說,鬆村具有進入現實中不存在的世界,也就是二次元平麵世界的能力。

如果僅僅是如此,倒不至於令鬆村感到煩惱,反而是一種為他帶來歡樂的能力。可是,最近又多了一種令他感到不快的能力,就是“夢憶”。用“夢憶”這種說法是否恰當,鬆村本人也很難下結論,但因此而變得煩惱,卻是事實。到銀座時,鬆村就遇到了這種情況。

鬆村賢策是在濱鬆長大的,又在橫濱讀大學,所以對東京的街道並不熟悉,隻有學生時代到六本木一帶玩過而已。所以他對銀座的後街小巷完全不熟悉。盡管如此,最近他每次路過銀座,總會因受到不可理喻的衝擊而發出“啊”的驚呼聲,然後怔立在路上。

昨晚八點左右,他在銀座的後街步行時,突然又出現了這種情況。他的麵前有一棟破舊的黑石砌成的建築物,建築物的上空掛著皎潔的滿月,門前有三級磨蝕嚴重的石階。一個擦皮鞋的老婆婆呆呆地坐在石階上等待客人,在她前麵擺著現在難得一見的鞋攤。

啊!這風景是怎麼回事?鬆村在心中驚呼,怔怔地在建築物前站住。自己在童年時代或是十年前親身經曆過與此完全相同的景觀呀!古老的石砌建築物,擦鞋的地攤,白色帆布質地的屋頂下垂掛著燈泡,夜空中的皎潔滿月——完全與記憶中的一模一樣。甚至連坐在石階上,略顯肮髒的擦皮鞋老婆婆的麵容,他也清楚記得。究竟是何時何地見過相同的風景。鬆村完全記不起來了。他以前從未來過銀座,但記憶卻又是那般鮮明。驀然間,恐怖感襲上鬆村的心頭,他環顧四周,全身發毛。不久,一群看似藍領階層的人,似乎列隊前進似的向他走來。臉、臉、臉,每一張臉,乃至於表情,鬆村都能鮮明地記起。

此時,怔然而立的鬆村。腦際開始輕輕響起科爾·波特的輕快樂聲。恐懼感夾雜著些許懷念的情緒在鬆村胸中形成強烈的悸動,使他動彈不得。一張又一張清楚記得的臉從鬆村眼前掠過。鬆村難受得想哭出來,但此刻在他的眼中,卻又朦朦朧朧地浮現出不吉利的數字“4”。而每次隻有當這個數字從視野中消失的時候,他的身體才能慢慢恢複過來。

這樣的事發生過好幾回。當然不隻是在銀座這個地方,就連大白天,當鬆村一個人站在橫濱自己公司所在的大廈天台上,也會出現“夢憶”現象。他從天台往下俯瞰密密麻麻的商店招牌,發現眼皮底下的商店招牌都是童年時代看慣的招牌,怎麼自己先前都沒注意到?而與此同時,科爾·波特的音樂又在腦際響起,然後在這些招牌的海洋中,又浮現了不吉利的數字“4”。鬆村無法動彈,直至這數字消失為止。

剛才在紅燈籠酒吧喝酒時也發生了這種情況,鬆村坐在椅子上,卻有種全身被縛的感覺。啊,那種感覺、那種感覺又來了!鬆村的手開始發抖,他拚命控製,以免杯中的酒潑到桌上。坐在左右兩邊的男人應該是素不相識,但看起來又不像第一次見麵。啊!

“夢憶”又來了。

鬆村預感到接下來的發展,店老板一定會擔心地跑過來,問自己是不是不舒服。果然,店老板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他的上身伸到煮著雜燴的銅鍋上麵,盯著鬆村的臉,問鬆村是否覺得不舒眼。

“哇!”鬆村突然驚叫起來,他看到店老板那張沒有血色的臉上,貼著紅色的數字“4”。再來的事就記不清楚了。清醒過來時,鬆村已從稻村崎站的月台跨下階梯來到柏油路上,跌跌撞撞地走向家中。這說明他一定在紅燈籠酒吧付了酒錢。然後走進鐮倉站搭上了江之電的末班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