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慶宮的惇本殿外,兩名值守的小太監低著頭,耳朵卻豎得尖尖的,留意著裏麵的風吹草動。他們雖然什麼都聽不到,但二人依然下意識的不時偷瞄一下殿內。
這裏是光緒皇帝的書房,就在剛剛,皇上和他的師傅翁同龢走進大殿,皇帝的臉是凝重而陰沉的,仿佛此刻天空中隱隱的悶雷,在醞釀著一場傾盆大雨。
殿內的氣氛依然壓抑,光緒皇帝焦躁地踱著步子,滿頭華發的翁同龢一臉關切,他皺褶叢生的麵龐目不轉睛地望著年輕的皇帝,神態既有師者的莊重又兼具父輩的慈愛。作為帝師,翁同龢陪伴在皇帝身邊十幾年了,從丫丫學語的幼童到如今滿腹詩書的少年天子,恍若彈指一揮間。
他看著光緒緊鎖的眉頭,聽著殿外的雷聲,恍然間回到了多年以前,光緒還是那個瘦小的、孤獨的孩子,在一個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丟下手中的紙筆書簡,穿著龍袍撲過來,躲進自己的懷中。
“朕沒有想到,頤和園工程耗費這麼大,真是傷了國家的元氣!閻敬銘的折子剛剛呈遞上來,說戶部已經無款可撥,翁師傅,你看這如何是好?”光緒憂慮地說道。
“太後讓皇上以籌議北洋海軍的名義召李鴻章進京,這番深意,皇上應該明了……”翁同龢說道。
“這正是朕感到最無可奈何之處!太後分明是借水師之名,以籌措海軍經費的幌子來繼續修園子,在國家內憂外患,百廢待興的時候還如此奢靡浪費,朕身為一國之君,真是寢食難安啊!”一邊說著,光緒望向牆上的康熙畫像,隻見康熙帝戎裝金甲,英氣逼人,再聯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不禁脫口而出:“親政!隻不過是騙朕的一個幌子!”
聽著光緒的抱怨,翁同龢眼前不禁浮現起去年冬天的那個深夜,他不會忘記,深夜裏他披著朝服起身,打開門一看,隻見一輪明月懸掛在一身不染的天際,將月光撒向萬籟寂靜的北京城。那天,是他的天子門生舉行親政大典的日子。或許是心情不同,翁同龢覺得那天夜裏極為靜謐祥和,就連空氣中似乎都透著一絲清香,是京城數年難遇的好天氣。待他奔赴紫禁城,早已經燈火通明,處處透著莊嚴喜悅。
翌日清晨,宮廷樂隊高奏《豫平章》,光緒皇帝乘大駕從隆宗門而來,由親王重臣簇擁著走向慈寧門,然後率王公大臣向慈禧太後三跪九叩,跪拜聲如同萬裏波濤一般傳至午門之外。
光緒皇帝禮畢,率百官站立,目送慈禧太後離座回宮,然後親率重臣前往太和殿。此時,旌旗招展,樂曲大作,翁同龢看著身著皇帝禮服的光緒走向了寶座,接受百官朝賀,昭告天下……一時間竟激動得熱淚盈眶。
翁同龢第一次感到了詞窮,因為他似乎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彙來描述寶座上的皇帝,隻見光緒迎風而坐,凜冽的冬天讓他的雙頰飛起紅暈,清澈的雙眼堅定地眺望著遠方,嘴角揚起一絲淡淡的微笑,仿佛要一眼看盡那無限江山。隻有在這一刻,他平日裏的惆悵才一掃而盡,十七歲的一國之君舒展開眉目,神采斐然如詩如畫。
短暫的激動過後,翁同龢心中的重新籠罩上一層厚重的憂慮。他深深的知曉,光緒的親政之路注定不會平坦。把持朝政多年的慈禧太後怎會甘心從此退居幕後,交出軍政大權。一場華麗的儀式,不過是一塊美麗而虛幻的幕布,遮蓋上所有殘酷的真相:很快,詳細的訓政細則在群臣的簇擁下粉墨登場,從“垂簾聽政”到“訓政數年”,光緒被束縛的手腳沒有一天能真正的舒展。
翁同龢即使心中有萬般憐惜,作為一名臣子,他所能做的,也隻能是想盡辦法,將光緒被綁住的“手腳”稍微鬆一鬆、揉一揉。翁同龢回過神來,語重心長地說“皇上切不可如此急躁,親裁大政當從長計議。”
“翁師傅,朕怎麼能不著急呢!前幾年太後重修“三海”,那些殿宇、道路、點景花園,數百個項目,耗銀已經達六百萬兩。如今又是頤和園工程,雖說太後六旬萬壽,理應隆重慶賀,朕也的確想獻一份孝心,讓她老人家頤養天年。但如今,直隸大旱,河南黃河決堤,朕請懿旨賑濟災民卻被太後一句話就駁了回來!朕還是像一個木偶一樣被牽著走,事事不能做主!”光緒皺著眉頭,稚氣未脫的臉顯得心事重重,從眼神中透出的不安,甚至是憤怒依然充滿了一種不成熟的倔強。他走到翁同龢麵前,眼睛睜得很大,聲調也不自覺大了起來:“朕的親生父親帶頭上折子懇請訓政,帶頭修園子,連他也這樣和朕對著幹!”
“皇上,你要體諒醇親王的一片苦心啊!”翁同龢歎了口氣,說:“王爺自從皇上您登基,他未嚐一日鬆懈。他所做的事事皆是為皇上的將來打算。太後日後若是離開紫禁城,在頤和園裏醉心山水,安度晚年,或許能更順利地將朝政大權交還於皇上。”
光緒沉默了片刻,嘴角浮現出一絲無奈的苦澀的笑意,這一絲笑轉瞬即逝,他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他坐在了書桌旁,低垂下眼皮,看著那一桌子奏折,有點垂頭喪氣地說:“朕其實是明白的,可這《訓政章程》裏說得清楚得很,朕親政後訓政數年。這數年什麼時候是個頭?”他抬起眼睛認真地看著翁同龢:“翁師傅,量一國之財力取一人之歡心,換皇權王位之穩固,這於朕,也是萬分不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