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緊迎過去,順便給她拿上她的拖鞋。
“工作累了是不是?”我聽見自己溫柔而做作地問,“我做飯了,如果你累了我可以再去做菜……”
“你懂什麼!”她粗暴地打斷我,“就知道瞎摻乎!”
冷冷的話語讓我一激靈。一心想取悅她的心情,頃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借錢的話還沒有開口,我就知道全然不可能。
難道……林庚……
我腦子裏忽然掠過這個可怕的猜想。
幸虧,羅梅梅也不是那種藏得住話的人,她很快揭開了如此對待我的原因:“十分鍾以前,你們班主任給我打電話……”
她目光炯炯地看著我,而我心虛地低下頭去。
“老師說,你上次月考,是全班退步最大的十個人之一?”
我低頭,認罪表情,這個時候,說什麼也是多餘。
“你自己說說,是怎麼回事?”
“語文……語文沒考好……”我終於囁喏著為自己找了個最牽強的理由。
“語文?語文!”羅梅梅差點跳起來,“語文不是你的強項嗎?”
“沒發揮好……”
“什麼沒發揮好,別給自己找理由。”羅梅梅的表情變得痛心疾首,“數學也不好語文也不好,田丁丁,你還能學個什麼?趁早退學到街上賣烤地瓜去!”
“那也比在街上賣保險強。”我情不自禁地嘟囔。
“保險?保險怎麼了?賣保險很丟人嗎?”羅梅梅更是火冒三丈,“我這麼辛苦還不是為了你嗎?你考到這個樣子你對得起誰你說你自己說……”
我什麼也沒說,我能說什麼呢?眼前的羅梅梅就像一頭發怒的母獅子,而我的沉默無疑為她的憤怒火上澆油。她瞪著我的雙眼裏已經開始燃燒著小火花,我沒想到的是,她居然猝不及防地倒拎起我的書包,狠狠往沙發上一砸,那隻“啊呀呀”的彩色袋子,就這樣不爭氣地掉了出來!
我多餘地飛身上去搶,但羅梅梅身長手長,一下搶在我前麵,拎住那隻塑料袋的兩隻角,嘩嘩那麼一倒,我的彩色發帶,我的心水睫毛夾,就那樣可憐地,無助地,袒露在這個瘋狂而悲傷的女人麵前!
“啊!”我慘叫一聲。我當然知道,此時讓羅梅梅看到這些東西是什麼後果。
果然,她發出一聲分貝不亞於我的哀號:“田丁丁,你看看你都買了些什麼!”
“我也隻買了這麼一次!”我大聲地申辯。
“一次?”羅梅梅把那條發帶拿在手裏,又伸手抄起睫毛夾,“我給你錢,你就拿來買這些東西,就不知道多賣幾本參考書?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副樣子,經得起幾下打扮?每天就知道打扮打扮,你還讀什麼書了?”
麵對著羅梅梅暴風驟雨一般的指責,我理智地保持著沉默。其實我很想跟她說,女士,你老土了,打扮和學習成績有什麼關係?我們班成績最差的李月牙也是全班女生中最醜的一個,最漂亮也最會打扮的林枳還不是次次考第一?可我不能說這些話,像羅梅梅這樣的古董女士怎麼能理解中學女生的最新動態?她一向認為漂亮的女生就肯定不會學習,漂亮的女人一定是狐狸精——她始終還沒有原諒把那個男人勾跑的狐狸精,我心裏,忽然對她有了一種深深的憐憫。
我甚至感到慶幸的是,她沒有翻我的書包夾層,那張瑪格麗特女性醫院的傳單,正按按靜靜地、居心叵測地,躺在那裏。
不過,憐憫歸憐憫,慶幸歸慶幸,她畢竟是我媽,為了一次考試沒考好,就犯得上如此對我大動幹戈麼?我的心裏又有說不出的委屈,尤其是聽到羅梅梅最後聲嘶力竭地吼出一句:“從下周起你的生活費降到一百塊!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沒什麼好反省的!下次考好不就是了!”我終於和她對吼出來,然後,抓起我的書包,衝進房間裏,重重地關上門。
門關上的那一刹,我聽見羅梅梅在我身後,憤怒地摔碎了什麼東西——應該是茶幾上的花瓶。
我的眼淚隨著那聲碎裂的巨響奪眶而出。
可我還是啪地把門鎖打下,拒絕安慰,拒絕和解。
其實,我知道她這麼發作,不光是因為我,也不光為了班主任的告狀,當然,與那小小的發帶和睫毛夾的聯係,更是微乎其微。
她隻是,太累了。
這麼多年,她一直是這麼累。那個男人走後第八年,她被所在的事業單位給分流,沒有男人,沒有工作,徹底被生活拋棄。一天的時間她縮在自己的房間不吃不喝,第二天蓬頭垢麵出來直奔商場買了一堆化妝品,往自己的臉上一頓狠狠地塗抹。然後她開始找工作,從速記員到文秘到推銷,直到保險。被拒絕是常有的事,可她咬著牙,不哭。
因為有我,所以,她不哭。
終於被保險公司錄用的那天,她神采奕奕地帶我出去吃了一頓肯德基,信誓旦旦地保證讓我過上好日子。那天她抹著桃紅色的鮮亮口紅,握著我手的溫度我到今天還記得清楚。就在那一年,一個小小的奇跡也出現在我身上,原本成績平平的我在中考中超常發揮,居然以全市第十一的名次考上了聞名遐邇的天中。通知書下來的那天羅梅梅真是揚眉吐氣,穿著保險公司的新套裝,騎著她新購置的木蘭女士摩托,特意幾次經過原單位門口,如果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就矜持地,像個真正的職業女性那樣,抿著嘴唇,優雅地揮一揮手。
那段時間,無疑是我和羅梅梅的二人生活裏,最光鮮亮麗的一段時間。
隻可惜,奇跡從來都隻出現一次。
奇跡的主人公,也慢慢被生活打回原形。田丁丁仍舊隻是那個笨拙的智商平平的女生,在人才雲集的天中越來越活得灰頭土臉。而這個世界,對於年過四十身形走樣要相貌沒相貌要學曆沒學曆要氣質沒氣質的羅梅梅女士來說,更不是什麼天堂。
所以,我的名字上了白榜,學雷鋒的時候偏偏撞上心上人;所以,她淪落到上大街賣保險,起早貪黑,經濟反而愈見窘迫。
我們生來就是母女,連倒黴都充滿了心靈感應。
隻可惜,我們都無法誠實地向對方表現我們的沮喪和同病相憐。
所以我們暴躁隔絕互相傷害,像一對愚昧的戀人,用能傷害對方的程度來證明自己的重要性。
我非常非常累,非常非常餓。我聽見羅梅梅在廚房裏炒菜,油鍋“嗤啦”一聲滿屋都是香味,我想起她還沒回來時我是多麼費盡了心思想要討她歡心,可是現在,一切都化為泡影。
唯一可值得安慰的是,還沒有等我提出,羅梅梅已經把我的生活費削減了一半,這件事,或許還能說明我們之間具有著某種默契。
我正在用一係列胡思亂想抵抗餓得咕咕叫的肚子,卻聽見羅梅梅敲我的房門,是敲,不是拍,也不是踢,很耐心地一下下,篤篤篤。
我終於忍不住去開門,她端著一盆蛋炒飯站在門口,她最拿手的蛋炒飯,炒得金光燦燦惹人食欲,我卻故意沒有看一眼,轉身又回到床上躺下,用枕巾蓋住頭。
“丁丁,”我聽見她用平靜下來的口氣說,“剛才,是我有些過分。”
“沒。”我簡短地、氣呼呼地答。
“我最近太累,跟你撒氣了,對不起。”
“沒關係。”
“可是你也有錯,不是嗎?”
我就知道,這句遲早要來。我把枕巾從頭上揭下來:“我的錯我已經認了。”
羅梅梅無奈地看著我。
“丁丁,”她忽然疲倦地說,“你是不是有了什麼心思?”
我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可是,我能把一切向她坦白嗎?說我喜歡上了一個老男人,而那個人永遠也不可能喜歡我?
我忽然感到深深的抱歉,我還是羅梅梅唯一的世界。她在街頭賣保險,開心,不開心,全是因為我。可她,已經不是我全部的生活。我已經慢慢長大,要去愛,要去接受傷害,要在外麵的世界接受甜酸苦辣的考驗和打擊,而這些事情,我可能永遠不能向她坦白。
“唉,女兒大了,有什麼心思也不跟媽媽說了!”羅梅梅發出一聲歎息,渴求似地看著我,可我隻是倔強而心虛地,把頭偏向一邊。
“我明天要去南京。”她輕輕說,“你在家,自己照顧好自己。”
說完她把蛋炒飯擺在床頭櫃上,又從口袋裏摸出兩百塊錢,放在旁邊,然後,她又歎了一口氣,走出我的臥室,帶上房門。
我看著那盆飯,還有旁邊的錢。
沒錯,是兩百。
她到底也不舍得委屈我。
我捏著那兩張紅票子,心,忽然像刀割一樣地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