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對機場是否熟悉。城市新建的二號航站樓,采用了與一號天藍色穹頂所對應的土黃色。在堪比足球場般遼闊的空間下,鋪著淡灰綠色的地毯。以往這裏總是人來人往,用許多倉促的腳步塑造了一個城市在最初一麵中的繁華假象。但此刻,周二的清晨六點半,連機場也空空蕩蕩著一種近乎美好的安逸。它顯然是還沒有完全醒來。它巨大的落地窗還在熟睡,才會允許窗外若有似無的秋雨,把自己捉弄般地染上不均勻的藍。它那總是偽裝成地平線的跑道還在熟睡,昨晚的夜色還收著翅膀成片停落在兩側。它交換了一個長長的呼吸,也隻是讓垂懸在頭頂的廣告畫搖擺了一下,或者地毯花紋的顏色變得濕潤了一點。
會是隻有我察覺到的改變嗎。
再一次環顧四周,視野中依然沒有多出其他人影。我像一顆唯一清醒著的病毒,在這份靜謐中睜著喜悅的眼睛。
喜悅,是啊,我多麼感謝這個世界毫不吝嗇地將“孤身”一詞造得如此逼真和龐大。它讓我原本一文不值的碌碌和疲乏都顯得高貴了起來。
我在機場裏,去私奔。
已經有多少年了,假日結束我卻隻見消瘦。那些飯桌山的雞鴨魚肉即便裹著一指厚的脂肪,被吞下肚子後,也照樣如同提著名牌手袋逛菜場的貴婦一樣,把我無視著徑直穿過了。究其原因,除了每到飯桌上必然會登場的“催婚”話題,它強大的力量能讓國宴級菜肴都紛紛變泔腳。而這次則更特別,因為搞砸了一單生意,以往總是和藹可親、讓人不由想給他捐錢的區域經理,他在舉起手裏的文件夾狠狠砸向我時,其實多麼希望那是清朝秘器血滴子吧?
我不能出聲,低頭站在他麵前,神色必然是惶恐吧。什麼“老練”,什麼“成熟”,什麼“冷靜”,統統無非是它們所麵臨的打擊還不夠大而已,才能持續老神神在在地虛張聲勢。既然我的此次失誤或許會導致公司損失近千萬元,我沒準兒會丟了這份工作,再被要求一筆巨額的索賠——一邊聆聽著上司的咆哮,我突然想起早上出門前,廣播裏的天氣預報用喜滋滋的聲音渲染這會是怎樣晴朗的一天,而我居然相信了它,我使用了新買的唇膏,也不顧時間緊迫換上裙子,我儼然是“意氣風發”的。僅僅是因為天氣而已,僅僅是因為一個好天氣就被鼓吹得過度膨脹的自信,原來就是個毫無抵抗力的氣球,一根初生的鬆枝也能把它結束。
“以汪經理的說法,你是因為最近工作太多才會出錯。如果你沒有這個能力承擔我們目前布置給你的任務,或許你應該先去放個‘長假’。等假期結束回來我們再來討論對你的處理。”不用他點穿,“停薪留職”四個字已經快要在我臉上烙出印記來。
“好的。”我沒點一次頭,都會聽見頸骨上發出的聲音。
“你先別慌,先這樣吧,”等在門外的汪嵐見我退出身,她迎上來,“休息一下也好。”
“其實你不用安慰我……不過,放假就放假吧,我也可以……有很多事想做,但都一直沒有時間去做。”
我回到家的第一天,浴室裏的瓷磚奇跡般接連脫落了三塊。背後的水泥暴露出來。約了物業上門維修,在等待的時間裏,我出神地望著那三塊灰色的缺口,又忽然覺得它們好像俄羅斯方塊中的某個部件,慢慢地,就要降落下來。
就這樣,我翻箱倒櫃找出十年前出版的某個電腦遊戲,男主角沿路認識了三個性格迥異的女孩,而他們整天就在無數個迷宮中穿越,打敗許多眼下看來已經過分簡陋的妖怪。
我泡了一大碗方便麵,一袋薯片還剩一半,沒穿襪子也沒有穿鞋,就這樣裹著被子守在電腦前,機械地按動鍵盤,也許整整一夜,也許整整一天一夜。
這一切應該是好像,受傷的動物回到自己巢穴休養生息,它雖然仍舊心懷不安,但在熟悉的環境中,終能放鬆警惕。這裏的暗黑連同潮濕齊齊地撫慰了它,種子和水分將為它的傷口縫上瘙癢的線。它理當被這個安置自己的處所降服,它能夠安之若素繼而安然無恙,恢複成往常。
它是誰啊?
它是三十歲的我嗎。
我已經三十歲了嗎。六歲的時候,還常常把鼻涕擦在桌底下的我,已經過去了二十四年嗎,十五歲那年的體育考試,在八百米後癱軟在地上,眼睛看著天空向兩側傾斜的我,也已經過去了一半嗎。然後我去做什麼了呢。高中,大學,戀愛,考試。削尖腦袋鑽進了大公司。學習,挨罵,加班。加班,挨罵,學習。終於,好不容易,一將功成萬骨枯,以為站穩了,以為無憂了,以為至少事業不會背叛我,和人開玩笑說“工作是我的戀人”,可結果,這個戀人照樣有甩手而去的一天麼。人都相信上帝在關一扇窗的時候至少會開一扇門,但現在兩側的出口都消失於黑暗,隻有電腦屏幕反射著一片張牙舞爪的藍光。
我突然從床頭坐起來,將電腦放到一邊。瞬間血液回流的雙腿,像一道川府的名菜,在強烈的酸麻後豪邁地疼痛起來。然而我卻不覺得反感,甚至是,在反複按著“上”“下”“左”“右”、按著“空格”和“回車”鍵的二十幾個小時後,我壓根兒在貪婪地感受這些讓神經複蘇的體感。
——還有什麼,其他類似的,屈辱也可以,悲憤也可以,委屈也可以,多糟糕的也沒有關係,隻要能幫助我找回一些腐朽的知覺。
我找到手機,撥出了馬賽的電話號碼。
在此之前,我應該在腦海中浮現一個屬於他的形象才對。隻不過,我要選擇哪一幀裏的馬賽呢。他剛剛以新人之姿出現在公司的會議室裏,頭發讓背影漂出異樣的淺色,還是他忽略了我不斷的聯係,使我情緒失控追問時流露的無措?又或者,他看似輸了,被我的言行和舉止、被當時賓館中的氣氛所逼迫,放棄了原先就不那麼堅定的意誌,把我圈進他的兩手?可事實上,他最後卻用勝者的姿態,他承擔不了我過高的希望,他說喜歡也僅僅是喜歡,可他連對喜歡的理解都和我保持著徹底的大相徑庭。
“喂?……”電話那頭響起久違的男聲。
“……”我沒有說話。
“……”馬賽用同樣的靜默回報我。
“現在有空麼,我能見你麼。”幾乎就要在他開口的刹那,我打斷了他的遲疑。
“……現在,是嗎,現在嗎?”他重複一遍,“好。那我過來?”
“我在樓下等你。”
“嗯。”
仿佛有兩個月,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聯係,於是我幾乎有些感激他的應允。一度我認為之前那段倉促不堪的情緣早就宣告了完結,字幕也上了,燈光也亮了,掃地老太太也出現了。可原來我的生活已經貧瘠至此——我一定會是商家們最為厭煩的客人,拿著早已超出保質期的發票,索賠一幕不在受理範圍內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