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機場回來的那一天,我們坐著機場大巴返回市內。這裏的“我們”,指代我和馬賽。
我們沒有選擇出租車,雖然偏巧趕上第一撥旅客到達的高峰,讓大巴車廂基本滿員——更何況,有相當多的人把自己的旅行袋當成伴侶占據了鄰座座位,這種一拖二式的作風從第一排開始蔓延。
沒有富餘的空間了,導致我們最後分開了坐。
用手勢示意,除非那些尼龍或帆布製品裏裝有被大卸成八塊的女體,不然還是我這個人類更加具備落座的資格,於是我在某一排,等外側的乘客將靠窗的位置騰出後,坐了進去。差不多與此同時,馬賽也在我的前方坐下了。
仍然將很大一部分精神集中在先前的通話記錄裏,我在內心默默演著一場三堂會審,角落裏伺候著狗頭鍘,廟堂上高懸著《婚姻法》,就差一拍驚堂木高喊“帶犯人”了。因而我完全有理由徹底忽略馬賽那一小片,很小一片的,在座椅靠背和車窗玻璃之間笑著的頭發。
為什麼我會用這個詞語呢。笑著的。明明我可以說,它們是柔軟的,蓬鬆的,潔淨的,又因為這個人的體征,發色帶著淺調的光,隨著車輪的顛簸,它們就動一動,但這一動就動出一種仿若笑容般的親密感來,偶爾的一個減速讓我們之間的物理距離愈加減少。
仿佛一瞬之間,我察覺了自己不可控的急速膨脹的占有欲。隻不過,當時我萬萬沒有料到,我一度以為,事到如今,能夠與這又重又厚的欲望進行鬥爭的,唯有我自身的別扭,它們源自被未來所賦予的無望和矛盾——總之全是些虛無得不能再虛無,才讓我的這份煎熬仿佛也顯得美麗了的詞語。但突如其來,一雙高跟鞋利落地踏了過來,往上長出了敵人的腿,長出了敵人的腰,長出了一副嬌小美麗的敵人的身體,和同樣一副嬌小美麗的的敵人的臉。那個臉的主人我認識,我的上司、好友、剩女族群之一的汪嵐。所有虛無得美好的問題統統不作數了,甚至它們看來何其可笑。
倘若說很早以前,馬賽和汪嵐之間有過擦出火花的可能。但我固執地認為,在這個全球變暖的年代,出現火花的幾率早就被大大提高了,不值一提。燒烤攤還每天都在上演熊熊的愛恨呢,快放開那串傷痕累累的裏脊肉啊,你們這些壞人還要往它身上撒鹽嗎。更何況當我舍棄城牆拐角般堅厚的臉皮,幾乎活生生將馬賽奪到身邊——這依然是即便回想,也隻會徒增我的無力感的偉大勝利,偉大到我根本沒有信心實現第二次。
我用草率的三言兩語對章聿解釋明天要早起,所以今晚不能留她太久,將她送上出租車後,我回到房間,MSN上拋下八卦的同事卻已經黑了頭像,任憑我打多少問號過去也毫無反應。
一旦夜幕開啟,房間回歸成暗室的樣子,就會淋漓地顯影我所有的惴惴不安。
“不管怎樣,先弄清楚事情經過吧。”現在我所知道的也隻是在廈門時,“汪嵐忽然公開了和馬賽的戀人關係。”這個句子對於他人來說頂多是訝異,但對於我來說是純粹的荒誕和恐懼。
“一定是,有什麼狀況了……是有什麼理由的。”我將牙刷從嘴裏取出,又朝麵盆裏吐了一口牙膏沫兒,裏麵宛如小蛇般遊著一條,因為用力過度而出血的牙床血絲。
沒有等我走入辦公室,電梯門口就已經有兩位同事揭開了我心口勉強的保鮮膜,“盛姐!盛姐!你聽說了沒呀?”
“什麼?……”我摘下墨鏡,以此也足夠掉換上自己平和的神色,“哦,你們也知道了?”
“是啊,聽他們說可精彩了!能趕上拍電視。”電梯門打開時,正打算魚貫而入的三人被按了暫停鍵——迎著我們的是汪嵐。
我的臉色終究像水彩顫抖,在每條可溢出的邊界上肆意作祟,“……唷,回來了?昨晚回來的?”
“嗯,昨晚十點多回來的。”
其他同事在一個破綻百出的招呼後躲進了電梯,而我仿佛自覺自願地留了下來,甚至在電梯門合上的刹那,用我的手肘撞了撞汪嵐的臂膀,“老實交代哦。”我笑得像個誠懇而老練的托兒,“都傳遍了。”
汪嵐朝我張著眼睛,顯然她是在參透我的句意,可事實上,比任何人都緊張的是我吧,我感覺自己才是那個等待審判的犯人,惶恐讓我抓住每一絲在汪嵐神色中可能遊過的任何痕跡。她是莞爾,是不解,是釋然,或者幹脆哈哈大笑,都能將我從懸崖上拯救回那關鍵的一步吧。
“啊?……誒……我也……”可她偏偏沉思起來,說沉思也不準確,隻要順著她五官中的那些蛛絲馬跡拉一拉,扯一扯,就會輕易落下來的,會是那些粉色的,羞赧的葉瓣。
“難道是真的?什麼時候?”仿佛閘門緩慢地打開,我看見內心傾瀉而下的無聲的白色瀑布。
“也不是……該怎麼說呢。”
“不能說嗎?”有什麼不能說?說他和你沒什麼,隻是那些常見的,一點小事被各方誤讀或放大後造成的離譜後果,他隻是幫你擋了一把玻璃推門,給你順便帶了一杯咖啡,他朝你的笑隻是尋常的笑。
“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什麼意思……?”
“你知道我們入住的賓館,第四層的餐廳是誰開的嗎?”
“誒?”
隻是在回憶那次突兀的重逢而已,汪嵐卻已經握住了我的手腕,她的眼睛穿越了我看的是當時那個被投射在瞳孔裏的小人,它此刻是如此微小、和氣甚至紳士,遞來名片的同時,聲音也溫文爾雅地詢問:“你還好嗎?”但僅憑我的認識,在和汪嵐經曆數年戀愛長跑後,當初也是同樣的人,頂著未婚夫的頭銜,“我和我父母也談了一次,他們也理解了,所以希望也能得到你的理解”,三言兩語,就在一張飯桌上撕出兩個陣營來,剛剛從家裝市場抱著一隻落地燈回來的汪嵐得到一個分手宣言。
我必須要說,在如此悠久的時日過去之後突然溫習到這副續集,讓我根本忘記了自己先前一直念念不忘的故事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