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1 / 3)

困也不覺得困,累也不覺得累,倒是冷不防被路邊的溝渠崴了腳踝,疼得我齜牙咧嘴,等到回憶起來,昨天剛剛目睹過有未成年人在這裏就地大便,頓時怒從心中起。

這種夜黑風高的撒網式搜查讓人無法愉快起來,心情跟著惡向膽邊生。

我開始一點一滴地回憶著章聿的種種糟糕之處。例如她的自說自話,無藥可治的神經質,據她自述小時候還曾用粉筆灰衝成飲料送給同桌喝,累積起來應該也足夠被以投毒罪判個幾年刑,外加嬌蠻成性,如果她能像金庸筆下的阿紫那樣戳爆自己的眼珠倒也罷了(假的……)。我還想起自己有兩條價格不菲的連衣裙被她借走後分別掛上了醬油漬和葡萄汁,讓我好好一條Marc Jacobs變成“鮮的每日C”。

都這樣了,她還要把我拖累成半夜時分在馬路上瞪著兩隻眼睛,懷疑每一座鬼影綽綽的樹叢或雕像就是我行蹤不明的孕婦朋友。

小狄打來電話:“還沒結果的話,要不你先回家睡覺吧,明天再找也行的。”

“沒事,我還不困,你現在在哪兒?”從我家離開後,小狄和我兵分兩路。

“之前和她一起去過的店。你呢?”

“我麼?……也差不多。”雖然已經走到了醫院門口,可我也毫無必勝的把握,但我依然勸慰著,“別太擔心,沒有消息反而是一種好消息。”

“嗯……希望如此吧,”不知情的他顯然不明白真相,“你自己也多注意安全。”

“知道的。”我掛了電話。急診處依然亮著燈的醫院,直到走近後,才會突然暴露出屬於它的喧嘩。

章聿醒著,看見我時愣了愣,一開口我卻不知為什麼有點想哭:“……果然我就猜你會找到我的。”

“……怎麼手機也不充電呢?”我靠著她的病床坐下,捏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一邊的桌頭真夠簡陋的,垮垮地搭著一條她的圍巾,連杯水也沒有,“我問了一大圈,幸好你在這兒,不然全市的婦產科我都得跑上一遍了。你說這叫什麼旅行路線呢?”

“忘記了,一急就忘了啊。”

“沒事嗎?”

“沒什麼大事。”

“到底怎麼個情況呢?”

“見紅了,突然之間,嚇得沒辦法,隻知道趕緊跑來醫院看。醫生本來讓我回家觀察情況,不過我還沒走出大門呢,就又見紅了,所以醫生讓我留下來觀察看看。”

“那結果呢?沒事?”我的聲音有點發抖。

“嗯,能確定小孩沒問題。明天就能出院。”她說得太簡短了,“不過,你怎麼知道的呢?”

“小狄找過來的。”

“喔。”她神色如常。

“說你之前約了他見麵……你是打算告訴他嗎?”

“我也不清楚,隻是單純想見麵。”

“……”我不知道說什麼,這個空間的氣息脅迫了我。從小我就對醫院難以適應,更別提這類每分每秒都在實現著“呱呱墜地”這四個字、充滿了“母親”色彩的擁擠的病房。

“沒事了。”她又輕輕地對我重複一次,總是塗著指甲油的手指現在也撤下了所有的傲氣,單薄地刮著我的手心。

於是我實在按捺不住:“別生了。”我動用所有否定的詞語,“不能生的。你這樣沒有辦法‘幸福生活’的。怎麼過呢。”

章聿在我麵前萎縮起來,好像床褥上有個流沙似的洞穴正在將她一點點吸走:“早上,我來的時候,看見有一溜來墮胎的女孩子。一溜,好多個。其中一個大概是剛剛動完手術,直接讓人抱出來的,跟死掉一樣,臉色慘白慘白的。不小心被我碰到了,右手立刻垂落了下來。我快嚇死了。”她的眼睛望著天花板,似乎還在不斷複現先前的畫麵——如同突然放下的停車欄杆一般,使她猝不及防地踩了一腳刹車,胸口被勒得生痛。

“長痛不如短痛。”連我也不清楚自己說的話是樸實還是無能,“你一定要想清楚的啊。這真的不是隨隨便便的小事,不是你能夠負擔的。”該死,那些浪漫的電影從來隻會強化描寫那些虛無的情啊愛啊、月夜啊、星河啊、玫瑰花啊勿忘我啊,我倒想看看有哪個敢直接把鏡頭對準產婦的臨盤下體拍個三分鍾。

“你說的我都懂啊。我什麼都明白。但沒有用。”她幾近冷淡地朝我笑了笑,“我原先等在店裏,要見他。沒一會兒,突然覺得不對勁了。我趕緊衝到廁所。幾乎是血流成河啊。最大的血塊,足足有五六厘米。我敲門,拉了一條縫讓排隊在我後麵的女孩替我先買點衛生巾去。好在她本來就帶著。後來還是她扶我到外麵,我等著的時候她和她的男友一起還幫我去叫車——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啊,看起來應該還在讀大學吧。我坐在那裏的時候就想,大概是孩子保不住了,我和他沒有緣分吧。大概就是那個時候——其實,就是那個時候,我看見了小狄。”

“……誒?……”

“我是看見了他的。但我身體很冷也發軟,使不出力氣。我沒有叫他。我在大堂旁邊的花壇那兒坐著,他就在不到二十米遠的地方,往我們約的店拐過去。穿著黑色的外套和一條深咖色的褲子,頭發又剪短了一些,就比板寸長一點,還是很襯他的……那個時候……我覺得……”她的呼吸變得激烈起來,“我應該是要恨他了吧。我完全可以恨他的,他一點也沒變難看,或許他其實是變難看了,但我卻沒有辦法覺察出來。我怎麼就對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呢。他倘若想整死我,幾乎就是輕而易舉的。我怎麼就能容忍自己那麼屈服於他呢。但不論我怎麼想,我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恨他啊。明明我有足夠的理由可以恨他入骨,但我怎麼也恨不起來。連理論上保不住的孩子,醫生檢查過,胚胎都還活得好好的,沒有流產,一點問題也沒有。”她將手放到那個代表了一切的腹部上去,“所以,你看,不論是我的意誌能作用到的地方,不能作用到的地方,都服從他……我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