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乘船。登船的時候,我覺得那艘軍艦又高又大,神氣得很。它足有四層樓那麼高,簡直是個龐然大物。每一層都有大炮,炮口又大又粗。好家夥,我又一次大開眼界。蔣國全說,當海軍真是神氣。魏福說,肯定比我們在地麵上跑強多了。我聽見很多人都發出驚訝和讚歎聲。
我們都打開船艙,不顧海上強勁的風,看著海上排滿了運兵的軍艦和船隻。蔣國全向另一艘軍艦揮舞著帽子,大聲喊:張孝文,張大麻子!一個臉上坑坑凹凹的男人也脫下帽子在手裏揮動,一邊抱拳作揖,他的嘴顯然在說話,一聲尖銳的汽笛壓製了船上的聲音,蔣國全又喊:張孝文,孝文啊!那艘軍艦開走了,留下一陣白色的波浪湧過來。那船離我們越來越遠,吐出的濃煙長龍似的留在天邊。蔣國全說,哎,他和我們一個方向,說不定呀,我們還會在戰場上碰見。
那麼高大的船開出去後,簡直就像一葉小舟。無邊無際的海上,人笨拙得不如一隻海鷗或水裏的魚。我看著海浪,頭暈目眩。心想要是有炸彈從空中的飛機上投下,我們乘坐的艦艇被炸沉時,我是否有勇氣跳進海水裏去,要是落海了我必死無疑。蔣國全還在想那位叫張孝文的戰友,他說張大麻子曾經救過他的命。他喜歡喝酒,上戰場都揣著一個扁平的酒壺。衝鋒之前,他會大喝一口酒,然後便提槍飛奔。蔣國全說,張大麻子這是害怕,他隻有靠酒壯膽。蔣國全說,他負傷後,張大麻子掏出酒壺,把酒灑在傷口上,沒有感染化膿。所以,張孝文和他的酒救了我的命,後來我經常給他買酒,張大麻子也不推辭,總是拉著我一起喝,閑來也常去酒館,張大麻子的軍餉都花在了吃喝上,他不讓我掏錢,說他是一人吃飽全家安,不像我家裏還有媳婦。蔣國全說,張大麻子以前是土匪,日本人殺光了他的全家,他便主動要求當兵。他們那裏流行一句民謠:市無人,田無穀,山無木,村無屋,食無糧,著無衣,病無藥,死無棺,家無男丁,室無貞婦。到部隊,一來可以混個生活,有衣有飯;二來可以殺鬼子報仇雪恨。魏福問:那現在又為啥?蔣國全說,你問我,我去問誰啊?蔣國全有些氣惱,覺得魏福打斷了他的回憶。
他倆爭得麵紅耳赤,我卻無力說話。船上哇哇的嘔吐聲刺激著我的神經。我閉著眼,用雙手撫摸著肚子,竭力讓自己輕鬆一些。我們坐的船一會兒湧到浪尖,又突然掉進浪底,船底打在堅硬的波浪中,發出驚心動魄的響聲,船身嘰嘎嘰嘎地響,波浪揉搓這隻軍艦就像揉搓一個爛篾篼。這條船被波浪撕碎了,我該如何逃生?我想象自己抓住一根木塊在海上漂浮,但哪裏去找木片啊!我又想管他的,這一船的人都死,我也無能為力。我的額頭上冒出一層汗珠,渾身發熱感覺天旋地轉,使勁閉上眼睛。一口穢物噴在牆上。我吐得昏天黑地,排山倒海,仿佛要把胃腸都翻出來。吐了以後,輕鬆一些,又昏昏沉沉地睡。然後,背上又一陣發熱,嘔吐再次襲來。吐完了白麵餅,吐出來的全是黃水,最後連黃水也吐盡了,隻剩下幹嘔,張著嘴巴,卻吐不出來一點東西。我想下船,我甚至想跳海淹死,這難受讓我生不如死。我便嚶嚶地哭了,這船要開到哪裏嘛,我不想活了!蔣國全便抱著我,我躺在他身上,像小孩一樣無助地掉淚。
下船時我才知道蔣國全也吐了,魏福跟我一樣都癱成泥了。地板上牆上到處是嘔吐的痕跡,很多人衣服也弄髒了,沒有力氣清理。直到有人吆喝,下船了,下船集合!我們才爬起來攙扶著往外走,走出艙門,冷風一吹,再次嘔吐起來。一腳踏到陸地仿佛從地獄裏再次回到人間。那一刻想,即便是死,也不要死在海上,土地讓人感到踏實和安全。再互相看對方,一個個臉色鐵青,像死人一樣!
那天是怎樣的集合,長官說了一些什麼,我一點都不記得。腦子裏隻有一個想法,要是有一張床多好啊,一張鋪著棉絮的暖和的床,讓我睡一覺。我的腳像踩在棉花團上,身體也是晃晃悠悠飄蕩。隻看見一些浮動的人頭,黑壓壓的,像遊走的葫蘆。寒風刮走了身上僅存的一點熱氣,兩條腿哆嗦著,手和臉都變得通紅。我小聲念叨,我要睡覺,我想睡一覺啊!
晚上我隻喝了一點熱開水,便倒在地鋪上,把單薄的被子緊緊地裹在身上。浮夢不斷,仍在海上顛簸。母親飄來,給我熬了一碗黃糖生薑水,叫我趁熱喝下去。春花把又厚又大的棉被抱過來,給我蓋在身上,睡夢中,我一個勁地哭,我說,媽,我再也不想打仗了,母親什麼都沒說,母親隨著波浪越漂越遠。
清晨起床時,覺得又冷又餓。早餐時吃到了稀飯,吃了飯就有力氣了。蔣國全說,梁草的臉上又有顏色了,不像昨天下船時蒼白得像死人。
自從我們登上秦皇島,每天海麵上都有軍艦開來,部隊源源不斷地登陸。寧靜的港口熱鬧起來。蔣國全說,看樣子又要打仗了。魏福說,這麼多兵過來了,肯定要打大仗。
經過一段時間準備,我們的部隊向守城的解放軍發起進攻。我們的指揮官不敢輕易衝鋒,隻用大炮轟擊對方陣地,占領了關外的兩處高地。
我們守在陣地上,雙方對峙,都不敢輕易放槍。班長鄭廷衛就給大家閑聊風水消遣時光,驅趕緊張的氣氛。鄭廷衛家住河南大別山區,當兵前是一個看陰陽宅的風水先生。他家也有一些土地,爺爺是個老童生,民國後科舉廢除,仕進無望,爺爺便研究易經,看起了風水,並把這門手藝傳給了父親,父親又傳給了他。鄭廷衛從小便給父親背布包,布包裏裝著羅盤和一本萬年曆。鄭廷衛曾向我們吹噓,爺爺花了二十五年的時間給自己看下的陰宅,是一處絕佳的風水寶地。有一天他爺爺、父親和他一起喝酒,酒過三巡,爺爺和父親吹牛取樂,父親說某家的陽宅下是一處陰地,陽宅的主人住進去,夜夜睡覺時就做夢,夢見有一個看不見的人影輕手輕腳地走來,用尖細的手指卡住他的頸,他張大嘴巴大喊救命,直到叫喊聲把自己嚇醒。夜夜都做同樣的夢,這人再也無法忍受,隻好重金邀請他。他叫人從床下挖下去,便挖到了一個破席包裹的屍骸。主家置辦了一口柏木棺材,又用白布把屍骸裹住,埋葬到村裏的大墳堆,又照他的辦法,將屋裏的陰氣做了治理,主人便再也沒有做噩夢。爺爺捋著長長的白胡子,故作神秘地說,我給自己尋了一處穴位,猜猜看何處最佳?父親說,爹,明天下午我們都出去,按各自看好的地點走,怎麼樣?爺爺說,明天,孫子跟我走!
第二天,爺爺拉上鄭廷衛走了兩個小時,終於走到了一處山窩,停下來喘氣時,卻見兒子立在一棵柏樹旁,悠閑地抽著煙。爺爺拍掌大笑,不愧是我鄭德品的兒子!爺爺指著山脊理著龍脈。鄭廷衛說,他看見下方山巒如馬似狗,都衝著這山頭作揖,頗有萬山來朝的氣勢。近處的地上,小石頭如花似玉,晶瑩可愛,果然是一個蔭庇後代的好穴地。爺爺興奮的神色還留在臉上,我父親鄭朝謙卻當頭一盆冷水,不緊不慢地說,這的確是一方寶地,可惜在六百年前已被人鎖住。那時,曆代都有大戶人家為爭這塊寶地,耗盡財力,枉費心機。六百年前,也是兩位風水大師預測到這種結局,為了挽救生靈,兩位大師便聯手製造了通天銅鎖,係住穴位中央。自此,無人能入住此地,這塊美穴將永遠是一個沉睡的處女,閃著召喚的幽光。父親說後,爺爺大歎,知我者,吾兒也。兒對風水研究至深,傳之後代,不愁衣食,我死亦無憾,何求美穴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