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1 / 3)

李德麟在一天夜晚轉移到後方醫院去了。他並不想走,他說他要上前線打美帝國主義。圓臉護士給他打了一針,一會兒李德麟就睡著了。我看著擔架隊員把他抬走。床上隻空了幾分鍾,另一個蒙著頭的傷兵被抬進來,放到李德麟的床上。那傷兵沒有一點動靜,除了嘴巴仍在呼吸外,就像一具死屍。

圓臉護士總是不願見我,她在給我換藥時,也隻看胸上的傷口。她總是繞過我的床,仿佛我有傳染病似的。醫生是一個戴著眼鏡的斯文男人,他說,你的燒已經退了,傷口很快會好的,你很快又能上前線打鬼子了!

彈片隻擦著我的胸膛飛過,劃了一條二十公分長的口子,並沒有傷筋動骨。

促使我下定決心重返戰場的,是那位圓臉護士。有一天她徑直走到我床邊,用體溫計測量我的溫度,說,你的溫度正常了。又給我解開傷口上的紗布,叫我看,我看到胸膛上一條像細繩一樣的疤痕。護士說,很好,你應該回……我用乞求的眼神看著她說:也許……讓我再養幾天?護士不滿地看了我一眼,露出不屑的白眼。她收拾消毒藥水和紗布要走,我說,妹子,再給包紮一次。她說,懦夫……狗熊……我有些生氣:你說誰?她指著我的臉。我心想,老子在前線……但我沒說出口,我犯不著在一個小姑娘麵前充英雄。

護士哇的一聲哭了,滿是淚水的眼睛瞪著我,說:那天,救你……我哥,他……他救了一個狗熊……真不值!

護士斷斷續續地說,然後一轉身捧著換藥的物品,哭著氣咻咻地跑了。

我覺得莫名其妙。我努力回想她的話,救我,她的哥哥?難道他哥哥救了我?我隻記得謝爭光的聲音,我在發燒,全身顫抖,然後躺在這裏……

後來是醫生將實情告訴了我。護士姓金,叫金福芳,哥哥叫金福來,他們是朝鮮人,父母被敵機炸死,房屋也被燒掉,兄妹倆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三歲,便來這裏為傷兵服務,為破碎的國家盡一份力量,也為父母報仇雪恨。金福來在擔架隊,就是在抬你時碰上了敵人的飛機掃射,他把擔架放下,用身子撲在你身上,掩護了你。你當時高燒昏迷著,哪知道實情呢!

天啦,這麼重要的事,怎麼不早些告訴我呢!

等你養好傷,我自然會告訴你的。現在說出來,也不遲啊!

金福來,他……埋在哪裏,我要去看他。

金福芳知道的,就在醫療所背後的山坡上。

第二天,金福芳來我旁邊的那個床給病人送藥時,我下床來,怯怯地叫了一聲,妹子……然後雙腿一軟就跪在床前:妹子,我才知道,你哥,救了我!

金福芳把我帶到她哥的墳前。一個小土堆上麵有一塊石頭,石頭上用樹枝畫了“金福來”三個歪歪斜斜的字,是醫生寫的漢字。我將地上的兩朵野花摘下來,放在寫著名字的石頭上然後跪在墳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我說:福來兄弟,你的救命大恩,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我要回前線去,替你報仇,狠狠地打美帝國主義!

福芳在一旁抹著眼淚,她向我豎起沾滿淚水的大拇指,掛著兩行淚珠的臉上,露出了堅定的微笑。

仇恨就是這樣慢慢積累起來的,先是謝爭光,後是金福來,我要替他們報仇雪恨!

那天,我讓醫生為我寫下了金福芳的地址。後來,我在台灣時給她寫信寄錢,但一次又一次被退回來,她還活著嗎?我這樣猜想的時候,卻遇到了麻煩。我所在的部隊警告我:往北韓寄信,你這是在投共叛國,通敵通匪,小心你的狗頭!從此,我便不敢寫信寄錢了。回大陸之後,我又寫信,仍然被退了回來。我就想,也許金福芳已經不在人世了。

這些年,每到逢年過節燒紙的時候,我總要用一塊黃表紙包著一包紙錢,上麵恭恭敬敬地寫上:朝鮮金福來收。我隻能用這種方式緬懷我的恩人。他的大恩,我今生今世無以為報。

臨行那天,我把身上的五十元錢放到醫生手上,請他轉交給金福芳。當麵交給她,我擔心她不會收下。

重新回到部隊時,戰事已經進行到膠著狀態。最早趕趟子的打法,曾經讓我們熱血沸騰。那樣宏大場麵,置身其中,每個人都被豪情鼓蕩著。軍號一吹,團長、營長、連長、排長、班長都在喊:“衝啊!”我們便猛撲過去,排山倒海一般卷向敵陣。人海彙成洪流,很快將敵人席卷而去。“秋風掃落葉”,“風卷殘雲”這樣的詞,用在最早的朝鮮戰場毫不過分。

躺在戰壕裏,口中嚼著一根草,我想起夏天的夜晚,當月亮出現的時候,母親會抱著我們坐在篾席或曬單上,一邊奶著梁根,一邊唱:

小月亮,大月亮,

哥哥起來學木匠,

婆婆起來舂糯米。

娃娃聞到糯米香,

打起鑼鼓接大娘。

大娘一上門帶個小姑娘,

姑娘腳腳小,

一腳踩到癩格寶。

癩格寶,跳得高,

嚇得姑娘轉身跑。

母親的眼睛像月光一樣悠遠又明亮,她看著月光的樣子,仿佛唱的是月亮上的傳說。梁勤嘻嘻地笑,也跟著唱:

姑娘腳腳小,

一腳踩到癩格寶。

癩格寶,跳得高,

嚇得姑娘轉身跑。

嘿,嘿,好一個小姑娘,

跑球了,空歡喜一場。

母親就用手掌輕拍梁勤的腦袋,說,你個渾小子,從小就想姑娘!梁勤分辯說不想姑娘,想啥子嘛?我說,要想老娘,孝順老媽。母親就把我摟過去,我聞到她身上的一股奶香,母親說,還是狗娃乖,狗娃從小就知道心疼老娘!

母親說完了,又拍著懷裏的三娃,仍舊望著月亮唱:

月亮光光,

芝麻地頭燒香。

燒死麻大姐,

氣死幺姑娘。

幺姑娘,不要哭,

買個娃娃打鼓鼓。

鼓鼓叫喚,

買個燈盞。

燈盞漏油,

買個枕頭。

枕頭開花,

接個幹媽。

幹媽腳大,

打個聖卦。

幹媽腳小,

二龍搶寶,

搶到就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