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和一些即將退伍的士兵一起修建公路。我的任務是用扁擔挑土。兩年後,工程竣工舉行了隆重的通車典禮。大客車拉著那些貴賓行駛在碎石鋪成的公路上,揚起一陣灰煙。
後來,我們在山區組建了農場。退伍的榮民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
在台灣舉目無親,戰友便是親人。與我來往密切的人是李發章、楊盛勇。李發章斷了一條胳膊,用一隻手騎著自行車在鄉間賣水果。楊盛勇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四川老鄉,他經常邀李發章和我一起喝酒。楊盛勇總是喝得酩酊大醉,把酒瓶摔碎,破口大罵:國家欠我們太多了!老子從“盧溝橋事變”之後便出川抗戰,一直在國軍熬了二十多年。老婆沒討上,至今還是孤家寡人,老子跟誰討公道?李發章說,自古“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你到哪裏討還公道?
楊盛勇便把收來的糧食換成錢打酒喝。他把酒瓶放在門後,進出便喝上一口,做農活時褲包裏總有一個小酒壺。幾年下來,鼻子上就有彎彎曲曲的血管,我們都叫他酒糟鼻。楊盛勇不氣不惱,說:既然沒女人看上我,我也就不想討誰喜歡,酒糟鼻就酒糟鼻吧!
李發章有一天賣貨回來,自行車後座上搭了一個女人。那女人闊鼻子,厚嘴唇,眼睛往外凸出,就像兩個血紅的葡萄,頭頂掉光了發,露出紅亮的頭皮。李發章說,梁老弟,這是嫂子。我說,李大哥,哪天喝喜酒呀!李發章說,快了,快了!
接下來的日子,李發章三天兩頭騎自行車進城,給女人添置衣物,還買了一頂白帽子。女人的臉上也有了喜色,嘴巴活泛起來,見麵就喊:梁大哥!
楊盛勇邀李發章來喝酒時便問,李哥,這女人,哪來的?李發章說,人家沒問我是哪來的,我也不好問她。楊盛勇又問,那她,結過婚沒?有娃嗎?李發章沉默不語。楊盛勇急了,又問,她那個沒?李發章把臉一沉,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說,兄弟,你管得太多了!
後來,李發章便來得少了。楊盛勇和我晚間對坐時說,李大哥有女人了,盡管來曆不明,但總是女人。李大哥現在快活了,就忘了兄弟!我說,李大哥有家了,該為他高興呀!楊盛勇便苦笑著歎氣。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沒有女人,沒有孩子,他永遠回不了家。他的處境就是我的處境。
那一夜,我們都喝得大醉,是我先倒下桌的,楊盛勇把我扶到他的床上,為我脫掉鞋子和外衣,我聽憑他擺布,隻覺得他的聲音像飄浮在另一個世界,隔山隔水傳到我的耳朵裏。我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出竅,飛升起來,同他的聲音相會,而身體墜落在床上,心髒像一麵繃緊的大鼓被敲得咚咚直響,伴隨著鼓聲是我的大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手在半空狂舞,哈哈哈哈……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盛勇,我們都是不孝之子啊!哈哈哈哈……
幾個月後,李發章邀請我們喝喜酒。他置辦了三桌酒席,把周圍的榮民都請到了。大家爭著給新娘敬酒,李發章不讓新娘沾一滴酒,接過新娘的酒杯便往自己嘴裏倒。李發章醉得大睡了三天才起床。黃昏時,他掙紮著走過小路,來到我的院壩裏,看見我正在喂雞,便說,梁老弟,把你的公雞逮一隻,你嫂子有喜了,要補補身子!
第一個孩子落地,李發章請我們喝滿月酒,那天,大家都喝醉了。李發章說,梁草、盛勇兄弟,來喝幾口醋湯,醒醒酒!
楊盛勇端了一碗黑乎乎的醋湯過來,我喝了兩口,剛喝下,便感到胃腸裏有千萬條小蛇扭結在一起,嘴巴一張,吐出一大堆穢物來。楊盛勇連忙去灶房鏟了一把草木灰撒在上麵,趁他摸黑到門外拿鋤頭的間隙,我爬起來拿起桌上的半瓶酒就往嘴裏倒,楊盛勇扔下鋤頭撲過來,奪掉我的酒瓶往地上砸,碎渣亂飛。他一把抱著我,兄弟,你要幹啥子,千萬不要胡來!喝酒啊,兄弟,喝死當睡著,睡著了,就回家了!我浪著身子發出像水浪一樣漂浮的聲音。一個“家”字點到楊盛勇的痛處,便伏在我的肩上失聲痛哭。
半夜,我被一隻滾燙的大手弄醒。那隻手伸向我的肚子,像一個燃燒的火炭,賁張和瘋狂的氣息滲透我的皮膚,隻那麼一瞬間,他便直奔而下,撫摸著我的敏感部位,沉迷在燃燒中,短暫的窒息,僵硬如同死亡,牽引我飛升在雲朵之上。啊,我看到家了!迷幻一樣的宮殿在紫紅的霧中若隱若現。我全身癱軟,像睡在雲團上。
這妖女一樣的手牽引著我的手,順著平坦的野地尋找另一片灌木叢。每一根草木都被喚醒,它們在等待著點燃的那一刻。我的手在奔跑,在饑渴的沙漠上狂奔,奔向泉水噴湧的地方。最後,我們癱倒在地,一股熱流從地熱中擠壓出來,向萬裏無雲的藍天噴湧。楊盛勇火辣辣的胸膛貼在我的胸膛上,猛烈的心跳震動著我的胸壁。我們長久地摟抱著,像一對久別的戀人很久不願分開。
此後,我們把對方當做世界上唯一的依靠。下田時,我倆走在一起;上山摘果子,我倆在一起。我把糧搬到楊盛勇家,一起煮了吃。我在灶間燒火,他在灶頭忙碌。兩人的生活,就多了很多樂趣。有個人說話,不至於悶得慌。有時候晚間不願一個人睡時,索性擠到他的床上,互相暖被窩。半夜醒了又睡不著時,就起來抽一袋煙,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有一次,我倆一齊出現在榮民之家的那間小屋時,引來周圍人竊竊的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