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還在繼續。
伴隨著戰爭著,是大周北赫內朝外朝激.烈的朝權鬥爭。那種看不到烽煙的鬥爭,同樣你死我活,然後影響著更多人的死活。
李明瑗隱瞞了卡那提的死亡,給左相項乙的書信聲稱他正與可淺媚逍遙遊賞山水;但大周帝王不但設法讓項乙發現了愛子之死,還暗中支持北赫王和項乙聯手,軟禁李太後,阻止李太後再協助弟.弟恢複母族江山。
同時,大周宣太後親至北方,和定北王宇文啟詳談。沒有人知道他們談論了什麼,但等宣太後回京後,北赫再無一兵一卒可以踏入中原半步。
宇文啟老了,後繼無人,他二朝元老,威名赫赫,素以忠臣自居,沒道理讓自己在風燭殘年身敗名裂。
唐天霄安定了北方,消除了內憂,開始騰出手全力對付李明瑗。失去了北赫的後援,信王軍隊顯然有些信心不足,已是連連敗北。
再度親自提兵叱吒戰場的唐天霄節節取勝,威權益重,但過得並不開心。他比以往沉默了許多,常常抿緊唇,負手立於高處遙望李明瑗軍營方向,久久不語。
他的鳳眸幽深如潭,神情常是落落,隻有聽到小千峰啼哭或歡笑時才會舒展眉眼,轉身回到他的身畔,去看奶娘懷裏那個憨憨的小家夥。
他本該把小家夥送回皇宮去,可如果聽不到他那像唱歌一樣的啼哭聲,這烽煙四起的世界,未免太過寂寞。
這小子的性情顯然更像可淺媚,他甚至懷疑他的啼哭是不是也是學的可淺媚,有事沒事故意逗他。每每他聽到哭聲過去看時,小家夥都在興高采烈地揮舞著肥嘟嘟的手腳,精神十足。等看到父親的腦袋湊到麵前,更是沒完沒了地踢蹬著,啊啊作聲,笑得跟朵花兒似的,哪裏還有一點哭的樣子?
他便用指尖點點他的小額頭,說道:“你別好的不學,專學你娘撒謊騙人,小心父皇打你小屁股!”
小家夥哪裏懂得他的意思?向上揚著的漂亮眼睛睜得又大又亮,水餃般又白又胖的小腳丫子踢得高高的,“格勒格勒”地笑出聲來。
唐天霄看得出了神,喃喃道:“其實撒謊騙人也沒關係。可撒完謊了,騙完人了,總是得回家吧?你打算……離開我多久?”
戰火紛飛中,他枉為一代帝王,手握千軍萬馬,卻打聽不到一點她的消息。
他隻知道莊碧嵐的確把可淺媚交給了信王。但信王久居塞外,隨侍之人都是多少年來不辭甘苦追隨著他的死忠之士。可淺媚一被送到他的身邊,竟像石沉大海般再也沒有消息。
甚至連死活都無法確認。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李明瑗對可淺媚絕對不是他原來所想像的那樣無情。
他派出的刺客剛出險地,便就近擇地讓可淺媚生產,不顧敵人近在咫尺,隨時可能被發現;
莊碧嵐身為主帥,冒著可能被人乘虛而入的風險離開大營,隻為救她;
李明瑗在莊碧嵐剛帶走可淺媚時便派出了據說能救她的塞外神醫相迎,據說那日天剛亮,李明瑗派出的人馬就在半路接到了她,就近紮營救治。莊碧嵐記掛著自己的兵馬,不久離去;而李明瑗的那些人馬兩天後才拔營而去。
沒有人知道救治的結果是怎樣的。
但可淺媚並非普通人。除了是大周的淑妃,她還是北赫公主。若真的不幸罹難,應該不會這麼悄無聲息。
所以,唐天霄想,她一定還活著。
她一定好好地在李明瑗的身邊活著,就像他一度想努力忘卻她一樣,正努力在把他忘卻。
他想忘卻她,卻再不可能做到了。
一個和可淺媚如此相像的小家夥,被他帶在了身側,日日夜夜地提醒他,他們曾如此歡喜地擁有彼此,並留下了彼此歡喜擁有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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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的七月,依舊驕陽似火,極酷熱的時節。
唐天霄親自率軍和信王所領的楚軍大戰於西陵以南,信王大敗,留下屍體無數,退守青陽城。莊碧嵐麾下尚有五萬兵馬,應對著唐天祺所率七萬兵馬,彼此各有攻守,並未落於下風。但唐天霄趁著士氣高漲時攻至,眼看就要形成合圍之勢,莊碧嵐不敢輕攖其鋒,被迫回師自保,終於全身而退,與信王合兵於青陽城。
唐天祺遂也與唐天霄會合,一路收複城池,安撫百姓,眼看著李明瑗漸露頹勢,這年餘的大戰或許很快就能見分曉,心中自是高興。
因暫無戰事,這日午後,唐天祺將自己兵營巡守一圈,便回了自己營帳好好睡了一覺,模糊聽到些鞭炮聲,竟隻當是做夢。
打了這麼久的仗,炙熱的空氣裏無處不彌漫著屍體的腐臭味,連附近的百姓都朝不保夕,誰家又會在這時候辦甚喜事?
待傍晚醒來,陽光不再那等灼人,他已養足了精神,便帶了幾名近衛悄悄襲近青陽城查看敵軍動向,卻忽然間怔住。
城頭處處懸著紅燈籠,上麵金色的雙喜字在夕陽下反射著刺目的光線。
他訝異問道:“誰在辦喜事?”
近衛答道:“似乎說是楚軍首領李明瑗。”
“李明瑗?這時候他還有這個興致?娶的誰家閨女?”
“聽說,是北赫的可燭公主。”
“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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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天祺匆匆來到了唐天霄的營帳。
遠遠便聽到了嬰兒歡快撲騰時的稚嫩笑聲,但帳內的氣氛已經僵硬的快要凝固。
兩個奶娘正幫小千峰洗著澡,小家夥已經有了兩個月大,養得圓滾滾的,又白又胖,這會兒正在水裏快活地拍著手腳,一派不染一抹世間愁色的稚拙可愛。奶娘們卻神色忐忑,大氣也不敢出。
唐天祺在帳中掃視一圈,才看到在角落裏默然坐於席上的唐天霄。
他急忙走過去,已一眼看到他麵前放著的兩張揉皺了又攤開的紙。
唐天祺抓過,細細看時,正是城內眼線剛剛傳出的密報。
信王李明瑗迎娶可燭公主,在城中大開筵席,封賞眾臣僚。莊碧嵐為可燭公主義兄,遂以娘家人身份送嫁,親將可燭公主送.入李明瑗設於青陽城內的府第。
可燭公主為激勵人心,鼓舞士氣,親於筵席上向諸北赫將領敬酒,要求眾將士戮力同心,共克時艱,助信王扭轉局勢,重建大楚。
筵席後,信王親攜可燭公主至楚軍營寨,檢閱軍容,指點江山……
據說,可燭公主可淺媚對信王傾慕已久,曾為相助信王而委身大周皇帝,後來功成身退,本該早結連理,因身有小恙調養至今。如今既已複原,當再現北赫公主巾幗英雄本色,和夫君一起馳騁沙場,攜手比肩,同進共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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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營帳地方雖大,卻又悶又熱。唐天祺短短片刻的工夫,便已滿頭大汗。
他悄悄地將密報放回原處,小心地喚道:“皇……皇上,皇上?”
唐天霄沒有理會他,依然抱著膝垂首坐著,鳳眸沉鬱森冷,像結了冰。
唐天祺一握他的手,這樣的大熱天,竟也是冰冷冰冷的。
他又是擔憂,又是焦急,連聲喚道:“天霄哥哥,別這樣!那死丫頭不爭氣,可你還有千峰,對不對?”
小千峰適時地咿呀一聲,咯咯地笑起來,揮舞的手腳拍得滿地是水。
唐天霄眼底的冰層似略鬆動了,連整個人都卻似溶化了般坐不住,無力地倚到案邊,啞著嗓子低低嘶喊道:“我絕不饒她!我絕不寬恕她!我非把李明瑗千刀萬剮不可!”
唐天祺點頭道:“對,對,三妹……可淺媚就是給這男人引誘教唆壞了!她……她跟你的感情明明那麼好,那麼好……”
他這麼說了,還是難掩疑惑。
他還是沒法把那個背棄唐天霄的可燭公主,和怡清宮裏那個俏皮卻深情的可淺媚聯係起來。
曾經,李明瑗要殺唐天霄,她舍命相救,和心上人生死相隨,誓不分離。
如今,李明瑗要殺唐天霄,她以身相許,共謀大計,幫他取心上人的天下,心上人的性命。
這到底還是不是一個人?
那快要在絕望和傷懷裏溶化的男子終於在孩子的笑聲裏站起,慢慢走到奶娘身畔,接過那小小的嬰孩。
小家夥玩得倦了,正張大嘴巴打著嗬欠。
他便和他的小家夥說道:“峰兒,千峰,若你敢和你娘一樣負情忘義,朕一定活活打死你!”
小家夥不解地望著他翕合著的好看唇形,忽然一咧沒牙的小嘴巴,已是一個大大的笑容。
“你笑什麼?不許笑!”
他的淚水滴落下來,惡狠狠地叱罵這不解事的小東西。
小家夥愈覺好玩,清澈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盯著他,忽然紮舞著手腳,“咯咯”地大笑出聲。
那無邪的笑容,像極了可淺媚狐媚子模樣誘.惑他時的笑容。
笑得人再硬的心腸也刹那間軟了。
如此可愛,如此……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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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
青陽城內,信王李明瑗臨時住的宅第。
李明瑗一身華服,慢慢地牽著他的新娘,走入他所住的那進院落。
守衛森嚴的院落裏,居然有一個外人安坐於石桌邊,執了酒壺慢慢地為自己倒酒。
李明瑗久受詩書熏陶,歲月和戰火的磨礪讓他漸漸失去了年輕時的俊美奪目,卻依然有種優雅尊貴的氣度在舉手投足間透出。他始終是個讓人心折的男人。但和眼前的年輕男子相比,他還是少了一份風華絕世的清幽絕俗。
“碧嵐?”他微笑,“在等我?”
莊碧嵐輕笑,緩緩立起身,向他見禮道:“王爺!”
久在征戰之中,他依然一襲素白衣衫,舉止從容安然,如水的月光投下,似將所有的清輝都斂到了他一個人身上。
黑眸流轉,他望向李明瑗身畔的新娘。
李明瑗已經放開了她的手,她正有些局促地站著,然後向他行禮道:“妾身見過莊世子!”
她的身材窈窕,華麗的鳳冠下垂了長長的流蘇,將大半的麵龐遮得看不明晰,下方能見著塗著胭脂的小巧嘴唇,倒也豔麗。
他歎道:“王爺真有心了!這女子長得的確和淺媚有幾分相像,再這樣一裝扮,便是見過幾次的人,大約也辨不出真假來。”
李明瑗一笑,揮手令那“新娘”退下,坐到圓桌另一側,取過一隻空盞來,也提了酒壺來自己滿上,慢慢地啜飲著,歎道:“軍心不穩,這也是迫不得已之計。”
莊碧嵐問道:“目前還有北赫將領要鬧著回北赫嗎?”
“應該不會了。江南和北赫,到底相距遙遠,等下回再有甚麼消息傳來,西南五州的新兵應該也訓練得差不多了,即便有人信了項乙唆使逃往北赫,對我們的戰鬥力應該不致有太大影響。”李明瑗皺眉歎道,“本以為把淺媚遠遠打發走,可以讓項乙相信卡提那正和淺媚雙宿雙飛好好活著,沒想到還是讓他察覺了……我們實在是小瞧了唐天霄了,竟釜底抽薪幫北赫王奪了權!若不是及時宣布迎娶北赫公主為妻,北赫王和唐天霄派來分化北赫將士的計謀大約也會得逞。”
他將盞中美酒一飲而盡,眉頭依然緊緊鎖著,道:“但以後我們沒有了北赫兵力和糧草的支持,難免會困難許多了!”
莊碧嵐沉默,對著頭頂那輪潔淨的月兒出了片刻神,才問道:“淺媚怎樣了?”
“暫時還不妨事……”
李明瑗這樣答著,目光已瞥向其中一間朝陽的屋子。
那間屋子的門扇開了,有婦人向外張望一眼,然後走過來,稟道:“王爺,公主醒了,似乎睡得不太安穩。”
“哦!”
李明瑗應著,立起身便走向那屋子。
莊碧嵐低低歎息一聲,擲下酒盞,也跟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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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有淡淡的藥香和血腥味,卻又混合著某種甜甜的女子體息。
可淺媚散著發,正盯著桌上跳動的燭火發怔。她的黑眼睛裏倒映著燭光,卻不曾被燭光映亮。
看到兩人進來,她已撐著坐直了身,微笑道:“七叔來啦!咦,莊大哥也來了?我身體還是軟得很,不能下床相迎啦,還請莊大哥恕罪。”
莊碧嵐笑道:“又不是外人,何必說這麼見外的話?”
李明瑗坐到床沿,細瞧著她的臉色問道:“今天覺得怎麼樣?還是身體發軟?”
可淺媚點頭道:“是。這些日子補藥吃得也不少,醫生的方子也沒斷過,不知為什麼還是沒力氣。”
李明瑗道:“就是生產時失血過多,一時補不過來,不用擔心。”
“這都休養了兩個多月了……”可淺媚秀麗的柳眉蹙起,“我在床上窩著,沒病都快窩出病來了!可要下床走動時,不過幾步,便覺得腿腳發軟。”
“嗯,還是休養的時間太短了。橫豎你也不急著到哪裏去,就在房中好好養著吧!”
可淺媚淺淡的唇抿了一抿,終於道:“七叔,我想回唐天霄那裏去。”
“淺兒!”李明瑗不耐煩道,“我說了多少遍了,那是你的仇人!你怎麼能真的嫁給他?何況……想來他現在也很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