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爾斯不慌不慢地將他的照相機在窗口架好。不出他所料,從這扇窗戶望過去,正好可以將河對岸那家露天咖啡館不差分毫地收入眼底。

靠近河岸的一架紫色陽傘下,維斯裏的金發比天空中的太陽還要耀眼。

「真是個小天使!」皮爾斯忍不住驚歎。他已經跟蹤維斯裏近三個小時,此刻他預感到自己馬上就將收獲一條重要無比的新聞。

這個天使般的男孩,簡直就是神賜給他的禮物。幾乎每隔三分鍾就會看一下手表的動作,期盼得微微顫抖的嘴唇,這些細節都讓資深娛記皮爾斯堅信,維斯裏是為了見一個重要的人才突然秘密造訪威尼斯的。

而且那個人一定是對他而言獨一無二的人——情人或者親人。

他最後一次看表是在15分鍾前。這一次,他看完表不再是皺眉不爽,而露出了非常愉悅的表情,然後他就小跑步來到了這家瀕臨水邊的露天咖啡廳。

維斯裏所在的咖啡廳建在非主幹道的狹窄河岸邊,身後和對岸都是三層樓高的威尼斯洋樓,左側緊鄰一條高高拱起的石橋。

皮爾斯在咖啡館對岸的樓房裏找到了一個角度絕佳的窗戶,已經連續拍了數張沒多大用處的維斯裏單人照。

維斯裏稚嫩的臉上洋溢著一種奇怪的笑,超越了他13歲的年齡,甚至超越了他的性別,一種屬於成熟女性期待丶緊張丶心悸的微笑。

皮爾斯不禁對他等待的那個人浮想聯翩,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女人?成熟的女人?還是一個和他年齡相當的少女?又或者……

皮爾斯忽然邪惡地認為,隻有一個同樣美麗的少年才能讓畫麵的美達到妖豔的巔峰。

在皮爾斯沉溺於幻想的同時,一條深紅色的貢多拉船劃破墨綠色的河麵,緩緩向咖啡館邊緣長滿青苔的台階駛去。

貢多拉船頭上端坐著的白衣少年,清俊秀美,立刻將皮爾斯的視線抓了回去,連忙用照相機卡嚓了好一陣。

旋即,他又讓照相機停了下來,白衣少年麵無表情,連看都不往岸上多看一眼。維斯裏和他完全沒有眼神交流。難道不是他?皮爾斯心裏疑惑著。

貢多拉在水波的幫助下,靠向石階。船工將船停穩,跳下去,用繩子把船拴好。

維斯裏忽然起身,走到階梯邊,目光完全集中於船上。船頭的白衣少年也站了起來,轉過身恭敬地迎向了他身後被一把黑傘遮蔽了的身影。

皮爾斯緊張起來,端好照相機,呼吸幾乎停止。

是這個人!維斯裏等待的是這個人!

黑傘被傘下的人以一種絕對優雅的方式收攏。皮爾斯不知道什麽是相對的優雅,但在看到傘下人收傘的動作後,他堅信這輩子再也看不到誰能以更優美的姿態收傘了。

幾乎垂直落下的陽光,撒在男子的身上,讓皮爾斯一時不能分辨他的頭發到底是紅色還是黑色,又或者是介於紅色和黑色的中間丶流動於人體血管中欲望的顏色。

他是那樣高大,皮爾斯卻一直等到他緩緩步上台階才猛然發現。他身體精準的比例和那頭齊肩的柔美卷發,讓他完全沒有那些體型高大的男子常有的累贅和粗糙。

他的背影看上去,隻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完美。

「早安,我的王。」

維斯裏頌詠著,屈身單膝跪倒在男子麵前。

皮爾斯差點叫出來。咖啡館裏喝茶的幾個中年男子也發出了「在演戲嗎?」的感歎。

男子抬手,托著維斯裏的下巴,讓他起來。皮爾斯大夢初醒般,想起這個時候照相機能讓他看到更多。

他端起照相機,鏡頭裏,維斯裏的臉上是讓人尖叫的迷戀表情。皮爾斯幾乎狂喜得要暈過去,現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拍到那個男子的正麵,他的臉。

男子挽著維斯裏的手,來到餐桌邊,坐下。這一刻,他翹起一條腿,緩緩側身過來,皮爾斯終於看到了他的臉。

照相機險些從他顫抖的雙手中跌落。

鏡頭被一種難以言表的奇妙顏色漲滿,雪白卻又帶著淡桃皮色的溫暖,連陽光也被他美好得虛幻的膚色吸引,躲進他的皮膚下,讓光芒從裏麵均勻地散發出來。彷佛此刻,他才是光的源頭。

皮爾斯不能讓視線從男子身上離開。他的眼睛黑不見底,卻又似玻璃般可以一眼望穿。他的嘴角明明堅強地繃緊著,卻似乎一泉永不乾涸的溫泉,讓溫暖的笑不斷湧出。這是一個任何細節都無可挑剔丶奇妙無比丶絕不能用人的語言來修辭的男人。

如果說維斯裏是天使……

「神。」

皮爾斯顫抖地感歎。

照相機連續卡嚓,瞬間就讓男子的麵容,超過了存於芯片中的其他圖像的總合。

皮爾斯甚至後悔自己是職業娛記。如果沒有這些凡人的束縛,他便可以跑下樓,渡過小河,爬上台階,也跪倒在男子的麵前。

「王……我的王?」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這絕對不是在演戲。

「為什麽不派我去?我不會像所羅門一樣失敗!為什麽最近發生的事都不告訴我?為什麽……為什麽……」

男子方才坐定,一大串「為什麽」就從維斯裏嬌小的身體裏跳了出來。皮爾斯不禁邪惡地微笑,維斯裏連連追問的樣子跟吃醋的小姑娘沒什麽兩樣。

皮爾斯否定了自己最初的想法,妖豔的巔峰,不是美少年對美少年,而正是眼前的,華美異常的成熟男性和純潔無瑕的天使男孩。男版的洛麗塔,又或者是王爾德。

維斯裏像商店外失落的孩子,一個勁地說著。皮爾斯卻愕然地發現,忽然之間他完全聽不見維斯裏在說什麽了。

前一刻,他還能聽見那麽多「為什麽……為什麽」,這一刻就跟時光兀自錯接到了深夜,什麽聲音他都聽不見了。

聽覺的喪失,讓他的視線終於能從男子身上移走,注意到一些他早該注意到的細節。

他看到咖啡館裏其他的客人品著各自手裏的咖啡,那樣專心,有一個甚至沒有發現他的杯子已經幹了。目光再次遊走,皮爾斯驚愕地站起來,紅色貢多拉船頭那個白衣少年,已經不在那裏,憑空消失了。

「哼……」

背後傳來的一聲淺笑,讓皮爾斯驚愕地轉身,照相機一下子就嚇得跌了下去。

他身後的房間不再有青色的門和乳白的天花板,而是一片火海,準確地說是一片赤紅滾燙丶朝他湧過來的熔岩。

皮爾斯尖叫著後退,才一步就撞到了身後的窗戶。他根本顧不上這是在三樓,就要爬窗跳下去。但他抬起腳,那扇窗戶就像紙被火焰燒毀,枯槁之後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迎麵而來的灼熱氣體。

他環顧四周,這才發現他已經不在原來所在的那個房子裏了。他在一根獨立於熔岩的赤流之中岌岌可危的石柱上。熔岩的紅光熱得幾乎要將他的眼珠烤化。

方纏在他背後淺笑的正是那個貢多拉船上不見了的白衣少年。此刻,他正站在一扇懸在半空中的黑色背景的大門邊,垂著眼看著石柱上的皮爾斯。

與生俱來的求生本能讓皮爾斯向少年跪了下去:「救救我!」

少年精致乾淨的麵孔中浮現出不易察覺的表情,就像巨人用腳去踩扁一堆螞蟻時殘酷至極的漠然。隨後,他很小地退了一步,關上了那扇門,將皮爾斯留在了地心深處,鐵流的煉獄裏。

卡斯蒙任由維斯裏倒豆子一樣地說了許久,直到河對岸小樓的第三層,那扇正對著他們的木窗後白衣少年頎長的身影晃了一下,對他點了下頭,告訴他任務完成。

他垂下眼,微笑著揉了下維斯裏額前柔軟的金發。

隻是這一個動作,維斯裏就住口了,臉上的怨氣與不滿消失無蹤。

「你知道我總是會縱容你,不管代價如何。」卡斯蒙溫和地吐詞,弧形的眼角是維斯裏不能拒絕的關愛之情。

維斯裏焦躁的心平靜下來,左右看了看,隔壁桌的中年男人和吧台後的店員都在細品著空咖啡杯中的「咖啡」。

「對不起,我……疏忽了,這裏還有外人。」

「沒關係。」卡斯蒙笑了,「我說過,我不在乎代價,你才是我唯一關注的。」

「我知道。」維斯裏望著他,彷佛他就是全部,父親丶兄弟丶宇宙。

「你把種子給他了?親手嗎?」卡斯蒙問話間,目光一直停在貢多拉上,那個白衣少年不知通過什麽手段,此刻又回到了船頭,默默地坐在那裏,等候著。

維斯裏也望著白衣少年,點頭道:「給他了,茲羅送我去的時候正是拉斐爾的地下宮殿晝夜變更丶係統和守備交替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我。我親手交給他,也看到他把種子帶到身上了。」

「嗯。」卡斯蒙點點頭,站起身來。

「你就要走嗎?」維斯裏向他伸出手,卻因為敬畏,抑或是某種更深的原因將手又縮了回來。

卡斯蒙沒有回頭,聲音卻溫軟得可以融化維斯裏的心:「我不能久留。」

卡斯蒙步下階梯,登上貢多拉,暗紅色光滑的船身襯托著他光澤四溢的深紅卷發,好似提香畫筆的重生。

維斯裏癡癡地看著船上的他漸漸離開河岸,向來路遠去。幾輪水波漣漪,卡斯蒙回過身,也望向河岸上的他。

「你的生日,我一直記得。」

眼淚隨著卡斯蒙聲音的傳播從維斯裏身體裏湧出來。他沒讓淚水落下來,就讓它們在眼眶裏旋轉閃動,讓目光催人心誌地撕磨抓心。

「這是你說的,你答應我的!」

「是的,我會去的,為了你。」卡斯蒙微笑著轉過身來,白衣少年正專注地仰視著他。